雀巢散文我的现行反革命老师

摘要：文革期间，十六七岁家庭背景不佳的我，遇到了下放的“现行反革命”何杰，成为我受益终生的好老师。 1968年，正是“文革”深入开展的时期，许多老干部都纷纷被关进“牛棚”或到“五·七干校”进行“改造”。江苏省在这个方面搞得更为激进，为了“清理阶级队伍”，省会南京，凡是出身有“问题”或者自身思想、言论有“问题”的人，都要全家下放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苏北是江苏省相对贫穷落后的地区，从省城全家搬到这里“接受改造”的也相对较多一些。在故乡时，我就接触了这样的“反革命”，但是，可以说，他是我在故乡时的挚友，又是我的“老师”。几十年来，与他相交往五年的历历往事，令我终生不能忘怀。

那时候我只有十六七岁，正是读书的年龄，因父亲在解放前曾给国民党的地方组织做过事，被定为“政治历史不清分子”（其实父亲的问题已经多次“老老实实”的交代清楚了），我这个新中国成立以后出生的儿子也必须承认自己是“政治历史不清分子”的后代而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然而，全国的大中小学都已经停课“闹革命”了。就在这个时期，我与这位从六朝古都南京来“改造”的“反革命分子”不期而遇，并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他叫何杰，上世纪50年代后期的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生（我曾亲眼看到他的大学毕业证，校长——陈毅）。他是回族人，1米70多的个子，很魁梧，戴着1800度的近视眼镜，着一身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当时他已经 8岁了，浑身一股书卷气。他爱唱歌，会拉一手漂亮的手风琴。据说，他是因为在工作中与同事闲聊，说到“中国的经济发展不如苏联”（当时的苏联已经被毛泽东定为“修正主义”国家，并与之断交），他的话被同事“出卖”了，这一不小心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这些都记载在他下放到农村的档案里）。他的妻子叫张稚亭，也是南京大学毕业生（是他的下一届同学），他们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张觉醒（小名“大毛”，当时1 岁），一个叫何毛妹（当时8、9岁），下放前，张稚亭是南京第2 中学的化学教师。因为“反革命”丈夫的株连，连同他们的两个未成年的女儿，也被同时下放到苏北农村。到农村以后，由于张稚婷本人没有“问题”，农村又缺乏教师，于是被安排在当时的公社中学继续当老师。两个尚未懂事的孩子便在农村的小学里读书。

何杰先生在农村着实的吃了不少苦头。他，一个近视了1800度的知识分子，摘下眼镜简直就是盲人，况且，在大都市里长大的人，确实“五谷不分”，但是，农村的最苦最累最脏最重的活都派他去干，记得，赤日炎炎的三伏天，他要光着脚挽起裤腿和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一起到沤得发臭而且冒泡的大粪池子去翻农肥，每翻刨一下，又脏又臭又烫的大粪汤都要溅得满身，两腿站在滚烫的大粪池子里，上身在“七月流火”的阳光下晒得冒油，衣服全被汗水湿透裹在身上。旁边的树荫下还有人在监视着他们——不得偷懒。冬季农闲季节，农村要修建农田水利工程，何杰是首当其冲要被派往水利工程工地的，那披星戴月、夜以继日的劳累和艰苦就更不用说了。每逢劳动休息之余，还要开批斗会。批斗会上，他要和“地富反坏右”一起站在会场中间接受贫下中农的“批判”，并且还必须“低头认罪”。尽管那些贫下中农根本不知道他究竟犯下了什么样的“滔天罪行”，也要胡言乱语的“批判”一番才能罢休，一旦“交代问题”不合贫下中农的“口味”，便有橫目怒视、拳脚相加的危险。每次批判会上，他都是低垂着头，躬下几乎90度的腰，泪水从他的高度近视镜框上一串串滴落下来。

现在想起来，我心里还会一阵阵酸楚，我想他当时可真是欲哭无泪啊！然而我当时的处境，也是欲助不能！

这样的“反革命分子”，在当时的农村是没有谁愿意与他接触的。我由于家庭的“政治背景不好”，平时，那些贫下中农的子弟也与我向远，在劳动之余，我也就只能与何杰先生在一起谈谈“革命理想”了。其实我与何杰先生并没有真正谈什么“革命理想”，每当谈到与政治有关的话题，他就立刻缄默了，大概是自己以前被人出卖了而“吃一见长一智”吧。于是我与他之间谈的大多是向他介绍一些苏北农村的生活习俗，农村生活的常识，以及我这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仅有的我所在的村庄的一些简史和村里人的一些趣事，更多的是我仅有的一些生活、生产知识。而在他那里，我却学到的许许多多我在课堂上和书本里没有学到的知识，在那整天背诵毛主席语录的学校里学不到的知识，我却在何杰先生那里得到了巨大的收获，大多数同龄人都把初、高中的时光虚度了，我却学到了当时连想也没想到后来对我的人生发挥了巨大作用的文化知识，等于是他给我补习了五年的功课。五年里，我常常与他彻夜长谈，开阔了我的知识视野，也放宽了我的心理世界，增长了我奋发向上的信心。在他那里，我还学会了如何对待残酷的人生，如何面对现实生活意志和品格，让我受益终生。他确确实实是我难得的老师。

可惜，我与他的相交往以我全家搬迁到异地他乡谋生而宣告结束了。

七十年代初，我们全家从苏北迁徙到黑龙江农村“政治避难”，从此我告别了让我终身受益的老师——何杰先生。我临走的前一天夜晚到他家里说：“我们要走了......”，他沉默了半天，表情木然，似乎有些话在他的心里无法说出来。他从床底下的一个旧书箱子里找出一本地图仔细的看着，然后抬起头对我说：“你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有一条河叫讷莫尔河......”接着他沉默半晌没有说话，慢慢地打开了一个书夹子，从书夹子里拿出50斤（5张）全国粮票塞进我的手里，说：“带上吧，路上用得着的，现在没有这个吃不上饭，路上要挨饿的。”我看他表情很痛苦，想到他心里一定很难过，虽然不好意思接下，却也没推辞就收下了。就在那个深夜，我与他就这样默默地分别了。我离开时，他攥着我的手送到门口，夜色里，他叹了一口气，放低声音对我说：“唉，我也不能送你，你和家人一起，一路上要注意安全，祝你一路平安到达目的地...... ,我听得出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分别后的日子，我与他各自都处在比较艰难的困境中，在异地他乡的艰苦中，我想象着他可能比我要更苦一些，因为他仍然在政治的迫害的阴霾之中忍受着煎熬。由于各种原因，后来我们只通过两封信。

粉碎“四人帮”以后，我在远离故乡六千里外的黑龙江参加了中断了十年的高考，想不到的是，许多同试者名落孙山，我却一举考上了大学，进了正正规规的高等学府，得以进一步学习和提高自己，直至走上工作岗位，至今已三十有八年矣！

八十年代初，我刚走上工作岗位，利用假期的时间，我携妻儿回故乡去。一脚踏进故乡的土地，头一件事就是寻找何杰先生的踪迹。得知他业已平反昭雪，全家已经返回省城南京，心里虽有些失落，却也有无限的安慰。后来，我也曾到南京“新街口”（1注）一带（我知道他下放前是在新街口居住）去寻觅过他，但终无结果。再后来听说，他的妻子张稚亭老师已经因病去世了，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生活是否幸福，他的两个女儿也该早就成家立业了吧！他们也该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我的这位老师——何杰先生，你如果还活在人间，也该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我经常站在北国边陲的讷莫尔河岸边向南中国的天空眺望,遥遥的为你祈祷、祝福！

我的“现行反革命”老师——何杰先生，您的晚年过的好吗？你的学生、挚友在遥远的地方思念着您！您给我的全国粮票至今还有一张（10斤）珍藏在我的书柜里的一本书里啊！

何杰先生——我的老师，今生我还能见你一面吗？祝你健康、平安！

共 2926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水深火热的年代啊，怎么把一个好好的知识分子折磨成这样？初看苏老师的文字，一种悲哀向我袭来。再看到十六七岁的苏老师遇到了“现行反革命”老师何杰时，又倍感欣慰。在别的学生身在学校却荒废了学业的时候，我身在农村劳动却和“现行反革命”老师何杰学到了很多知识，懂得了很多道理，应该说，这和后来我考取大学是分不开的。文章朴实真诚，语言有些古韵遗风，想来苏老师的文言文根底深厚。和老师道别的哪一段虽然是白描，却非常感人，最后苏老师重回故地，想找到何杰老师的那颗拳拳之心也感天动地。在此，我也祝愿何杰老先生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不管岁月多坎坷，人间自由真情在！。：何宇红

1楼文友： 08:04: 6 非常感谢雨虹的和按语，你辛苦了。遥祝你健康快乐！生活幸福！ 用一颗真诚的心交天下真诚的朋友。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2楼文友： 09:11: 0 在乱世，遇到何杰这样的 现行反革命分子 ，让你的人生不仅增加了厚度，更是增加许多温度。

回复2楼文友： 10:17:14 是的！谢谢你的阅读和留言。在那个时候，知识分子没有用武之地，我却在他的身上学到了让我受益一生的东西，这是难能可贵的。

楼文友： 09:4 :00 那是一个几近 文字狱 的年代。

这文让我想起我的一位高中老师。我上学时他早就不教书改扫操场了。他是右派，因为他在报上发表过一篇微小说。小说情节很简单：一位大妈去看电影，走到电影院门口找不到电影票，从口袋里找出了粮票、布票、油票、肉票、豆腐票 等等。

直到我毕业前夕，他重新教书，一共没教过我们几节课。可是，我们同学们都认为他是本校最好的语文老师。

回复 楼文友： 10:20: 7 那个年月，很多知识分子都有我的文章里的人物这样的遭遇，一想起来，有时候自己会沉思很久，对于这位知识分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思念他，现在又变成了怀念和牵挂了。谢谢朋友的阅读欣赏！

4楼文友： 09:58:29 看得我哽咽。长吁一口气后，首先想到的是：现在找到何先生没？

回复4楼文友： 10:22: 6 这也是我的内心纠结，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始终找不到他！只能在心里牵挂他，默默地祝福他！

回复4楼文友： 10:24:05 谢谢米奇诺娃的到访，祝你幸福快乐！

5楼文友： 10: 0:0 苦难是一种财富，文革中所经历的是你一生中最保贵的，祝你的老师晚年幸福，也祝你平安快乐。

回复5楼文友： 10:42: 5 谢谢闲妹！几十年过去了，可我却一直放不下，一直惦记着他，牵挂着他。更希望能见到他！谢谢你的阅读欣赏！祝你幸福健康快乐！

6楼文友： 20:0 :24 苏老师，这样的经历的确是终生难忘。你与何杰老师的缘遇是上苍赐给你的良师益友。读你的文字深深感到你心存感激，并怀念让你终生难忘的老师。我也被感动了。你如果在南京可以托人去市公安局查找何杰的户籍信息，或者是他女儿的信息，是有可能找到一些线索的。我一个表哥回故乡寻亲，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寻找自己的亲人。

回复6楼文友： 07:07:51 谢谢你的阅读欣赏！我也委托过南京的朋友帮助我找过他，可是一直是没有结果，他的女儿现在也都应该年过半百了，是否都还在那座城市里，也不好说。不管怎么说，我今生不会忘记他。谢谢你，祝你健康快乐，生活幸福！

7楼文友： 11:56:45 先生的经历和见闻我也有，那样的荒唐岁月，不知坑了多少好人！希望那样的历史永远不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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