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流年兰若寺梦境的忧伤散文

这一年仲夏,我再次回到兰若寺。

松柏镇的烟火茂盛,酒肆林立,过往军人商贾的马匹拴在脱皮的梧桐树上,长刀和包裹搁在凳子上,猜拳行令的喊声从敞开的窗户传出来,掠过行人的耳膜、飞旋的尘土和对面的青砖墙壁,在空中跌宕,在青楼的欢笑和呻吟中消匿。我走得累了——两个月的路程足以让我觉到了道路和目的地的漫长。直到看到松柏镇城墙的时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我坐在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上,擦掉额头乃至头发里的汗水。荫凉的松树针叶仍旧清脆,一根一根,就像当年姥姥扎我手指的钢针——我好多年没有这样想过了,这时想起,手指蓦然疼了起来。我低头看了看,把纤指蜷回又松开,如此几个来回,我才确信我的疼痛是臆想的。

城门上的“松柏镇”颜色暗红,多少年了,仍旧是当年的那个字体。我依稀记得:那字还是宁采臣写的。他的字总是那么柔软,就像我的身子一样,没有一点生硬和棱角。我站在高高的城楼下面,把那三个字看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太阳在头顶,她穿透了我青灰色的雨伞;地面的温度氤氲向上,漫过我的身体。大汗淋漓,我竟然不觉。你们知道:采臣已经死去多年了,我们的重孙子都90多岁了——而我还活着,我的活好像成为了惯性,多少年来,我一直感觉自己在数着时光的肋骨——时光的肋骨就像刀子一样,它一下一下地,在我面前,或在我的四周乃至遥远的地方,一次一次,一个一个,将人命带走。采臣死的时候,我们家后院多年不开花的海棠一夜间花朵满缀,清香的味道在半夜,在摇曳的煤油灯光中,浮到我和采臣的面前。

采臣就在我的怀里——他已经很老了,皮肤松弛,斑点遍布,瘦得让我不忍心看见。他的头发白了,白过我的肉体。他的皱纹让我想起匕首划痕。自从他病倒之后,我就抱着他,在油漆剥落的雕花木床上,听着他粗重的带痰的呼吸,抱着他几乎只是骨头的身体,我们想起了当年——尽管采臣从来不会提及,但并不等于忘记。尤其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境——那始终是我的一个羞耻。每一次的想起,就有锥子一样的东西在心脏里扎。我羞红的脸颊有着火焰的温度。我总是觉得,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在男人面前的失败是一个不可饶恕的耻辱。尽管从那一刻起,我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人。但爱和羞耻之间不会存在冲突。就像我们一样,人鬼殊途,而却一生相爱。我在他身边和内心,贯穿和延续了采臣作为一个平常人的全部生命过程。

采臣死的时候,满树的海棠花也在一夜之间谢落了。地上的残片仍旧鲜艳,而我们的子孙顾不得这些,在哭嚎声中,帮忙人的双脚在花片上踩过来踩过去,不一会儿,花片都烂了,粘在鞋底上,嵌入泥土中。我在黑色的棺材面前跪着,只有眼泪,没有哭泣。采臣最后的时候,附在我耳边说:我死了,不要哭出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告诉我:我哭了,他就不会真的死了。他不愿意再让我守着他那具苍老年迈的身体,毫无生机地活着,在时光中叹息、忧郁,在生理的欲求中辗转憔悴。还没到正午,采臣的尸体就被抬了起来,沿着宁家庄西边的田间小路,一直走到凤阳坡上,早就挖好的墓穴像是一个巨大的嘴巴,湿润的,带着青草和草根,蚯蚓和白虫的泥土,像是一块块黑色的云朵,一块一块地落下去,不一会儿,就掩住了采臣的身体。

我们做知县的大儿子在采臣的坟墓旁边的树林里盖了一间房子。建好的第二天中午,我就搬到了那里。那里的田地很少,背后一片很大的荔枝和槟榔树林。春天的花朵,蝴蝶和蜜蜂,劳作的人们就在不远处,他们戴着斗笠,穿着白色的汗衫。我一直坐在采臣坟前,看看天空,再看看近处,更多的时间把目光投在杂草疯长围困的采臣坟茔上。那些疯狂的草呀,怎么铲都铲不尽,春天还没有真的来到,它们就蔓延上来。从它们开始到暮秋的枯干和死亡,年复一年,我一直在和它们做着不懈的战争,我不要它们掩住采臣,不要它们成为我和采臣之间的又一道障碍。采臣也和它们一样——我不能够容忍生命对生命的覆盖和掠夺,就像我恨不得时光在我一直年轻舒展的身体刻下苍老和皱纹一样。

夏天的时候,到处都是果香,这时候是我一年中最快乐的。那么多的果实和花朵,那么多人在田地里干活。我的孙子们经常来看我,他们带着许多好吃的东西,叫我奶奶或外婆。他们多么年轻呀,清洁的身体光洁、弹性,白得像雪一样。我常常想,采臣能够返老还童多好!我一直不老,他一次一次老去,又一次次新生——我们的身体和内心,爱情和灵魂将永无止境。每次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会笑出声来。一个人,站在低纵的山冈上,徐徐的风像是采臣抚摸的手掌,温情得让我感到这个世界是那样的美好和永恒。可是每次之后都要叹息,流泪。泪水打在衣襟上,打在草叶和花瓣当中。它们碰撞的声音像是凌晨的雷鸣,在我的想象中轰然滚过。

时光中我仍旧不老,冬天我穿的也不是很多。采臣多年之前给我做的白色长裙我一直穿着;他用十两黄金打制的簪子还在我的青发之中;只是那把红漆梳子已经陈旧了,齿掉了,残缺不全,但我仍旧使用着。每次梳头,都感觉有一只手掌在捋着我的长发。我会感觉到幸福,在同样不老的铜镜里面,我失血的面庞依旧动人,大大的眼睛,忽闪的睫毛,红润的嘴唇和洁白的牙齿——我还是美的。这样是不是一个悲哀呢?或许是时间对我的一个惩罚和戏弄。

不知多少次大雪之后,某一个黄昏,在睡眠之中,采臣站在了我的床前,依旧是当年在兰若寺的容颜。他对我说:明年的夏天,我们一起回到兰若寺吧。那儿是我们的开始,结束也应当在那里的。我点点头,对着他笑了。他俯身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他身上有着一种汗液和泥土的味道——我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嗅到了,我一阵激颤,正要拥住他的时候,而他却起身走了,眨眼之间,就没有了影子——我猛然醒来,睁开眼睛,仍旧是夜晚,外面和屋内一样漆黑。我再也睡不着了,坐在黑夜,怀抱自己,大地寂静,世界空旷。我感觉自己仿佛就在这个尘世的内心,像一块石头,纹丝不动,心胸澄明。

大雪很快就消了,大地蓬松,冰层解冻、树木抽芽、鸟叫、虫子等等声音复又重来。青草弥漫,阳光清鲜。这一个春天,我格外费力,平均三天清除一下采臣坟头的青草。每次都在夕阳之中,西边的红晕好像我少女时候的羞涩,好像采臣当年洒在兰若寺的鲜血。因为劳碌和紧张,也因为就要动身,这个春天过得异常迅速,就在我的汗滴落地之间,它就走远了。五月的一个早晨,我背上早就收拾好的蓝布包裹,锁了房门。回到村子里,我们当年居住的房屋已经被又一个孙子占据了,我们睡过多年的雕花木床不知道那里去了。新换的窗扇上贴着大红的喜字——我早就忘了,也没有来通知我。在这个家庭,他们已经忘了我了——我活得太久了,而他们不断繁衍更替,一个个的人,不经意地,降生或者不见。我在结满牵牛花的篱笆外面站了一会儿,有一个20来岁的小媳妇从屋里出来,看到我怔了一下,然后低头从房角往屋后走了。房后面空空的,我想那颗棵海棠早就不在了,它的肢体不知被我们的哪个后代砍去做柴烧了。村子里照旧烟火升腾,孩子们在街道上像马驹一样跑着,笑着,闹着。我转过身子,笑了一下,又叹息了一声,沿着多年不走的黑土乡路,走出了村子。

那个时候,我一共回了2次头。村庄消失,我也就消失了。我早已不属于那个村庄了,或许本来就是。多少年前,采臣把我带回来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幽灵和一把骨灰,后来我奇迹般地成为了血肉之身。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十分兴奋,尤其是和采臣在一起的时候。我贪恋,我梦想着自己永远都要这样。而梦想成真的时候,采臣却无法抵挡时间的消磨,于很多年前就离我而去。一个人,一个爱过的人独自生活是艰难的,也是残酷的。我在其中像是一块磨刀的石头,接连更替的年轮刀子一样擦过,一点点削弱着我的耐心。

路上的风景与当年没有两样,照旧的官府,照旧的木车、马匹和人群,往年的烟火和青楼照旧兴旺。走到嘉兴城的时候,和一个张姓的秀才在酒肆相遇,他过来搭话,我回答。不一会儿,他就用一面白色的手帕给我写了一首诗。那诗好像是向我求爱的。我看了看,笑了笑,觉得有些新奇,但没有萌动。走的时候,我把手帕还给了他。他惊讶的表情让我想起我在兰若寺做“丫头”时候见了很多,现在又重新想起,这使我有了隔世的飘忽感觉,乃至往事不堪回首的沉重感和羞耻感。还有一个商人,他说他第一眼就爱上我了——我知道,这种感觉我也曾经有过。他说他要用万两黄金为我建造一座“佳舍”——我从来没有住过那么昂贵的房子。而我想:黄金的房子,没有人,没有采臣,也仅仅只是一座房子而已。又一个傍晚,荒郊野岭的郊外,我迷了方向,入夜的时候,有马蹄声音传来,不一会儿,一个人骑着红色的马匹从我身边掠过,看她的穿戴,似乎是女人。她在离我10丈左右的地方勒住了奔马,大声喊我,要我和她同乘一匹马——我从来没有骑过马,在马上,我感觉到了道路的短暂,马蹄的敲打在前夜格外清脆。

到达一个名字叫做新港的镇子,我们下马,一起吃饭,同住了一间客房。她告诉我,她要去南京,她的未婚夫考中了状元,等着她去完婚。她说的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脸颊上都是幸福。我不由得想起来当年——在距离兰若寺千里之遥的宁家庄,采臣正式娶我的那天晚上,我也是这样的——女人的幸福似乎系在男人身上,没有男人了,女人的所有幸福都是虚妄的。第二天清晨,我张开眼睛,她早已不见了——也难怪,一个心有所爱的女人,迫切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我起床,洗漱,化妆,在清水中看到自己的脸颊。我笑笑,我想我还是当年的美丽模样。这使我高兴——采臣在兰若寺等着我,我们相爱的地方——再一次见到,他一定会是当年的模样。

这样想着,我的脚步就加快了,早晨的时间像飞,掠着草叶和泥土,身子像蝴蝶一样蹁跹。那时候,再长的路也不足为惧,再多的人我也不会重视。那时候我一意孤行,那么多的媚眼,那么多的小生——他们哪能比得上我的采臣呢?我穿州过县,遇到土匪和盗贼,商人和骑士, 和嫖客——我觉得他们的活着都没有意义,财帛和功名,快感和杀戮——所有的东西都是如此的浮华,我从不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我知道自己的一生,注定要在厮守、缱绻和分离,乃至残忍的等待中度过。

松柏镇终于到了——这个令我刻骨铭心的地方,在我手里死去的那些人当中,他们肯定有出生并在这个地方长大的。虽然事隔百年,但谁可以忘却那些疼痛呢?我走过的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还在说:当年他的祖先就是在兰若寺不明不白地死去的。他说他先人死后,裸露的脚底上有两个黄豆那么大的血口——我想起来了,那是姥姥教给我们的杀人方法。她用老态龙钟,皱纹密布的嘴巴说:那样才可以不留痕迹,并且获得最新鲜的人气和精血。我突然感觉到了悲哀——一些事物,总是需要在伤害中才可以更好地存活,只有掠夺才可以旺盛自己的生命。我低头走过,我的两腿发软,心里涌起的不是即将见到采臣的兴奋感觉,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犯罪感和惭愧感。

两边房屋还是当年模样,衙门两边的石头狮子怒目金刚,看起来凶猛,可是它们当年并没有阻止我们的杀戮。兰若寺那么多的佛像,多少年的香火也没有使它们真的获得灵性。我匆匆地穿过街道,出了西门,路过一条小溪,清亮亮的水珠在石头上飞溅,叮咚的响声像是我当年丢弃在兰若寺的手镯。有些黑色的鱼儿,它们跳出水面,又落进水里;有一些飞翔的鸟儿,从树林飞出,又从外面回来。我突然感觉到,这世界是如此的往复——哪里来哪里去。这是一个多么沉实的现象呀。就像我,离开百年,尔后又返回来。在这一过程中,我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模式。

山路好像宽了,两边的巨石四周都是青草,野兔、狐狸窜来奔去,青草浩荡,泥土湿润。迟开的花朵在风中摇摆,柔韧的身子像是我的腰肢。我向上走着,当年的柏树林依然庞大,丰硕的树冠遮蔽了大片的天空,阳光从缝隙间箭矢一样飞射下来,照得地面上的厚厚的落叶一片斑驳。山风在什么时候都是凉爽的,在潮湿的南方,夏天的山风是对人心的一种洗涤,是对肉体的一种清除和隔离。我坐下来——就要到了,我得梳洗打扮一番,我就要被自己一生仅爱的那个人看到了。我要他看到当年的我——一个少女的模样,风华虽然不再绝代,而容光一定要焕发。这一次,我想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无论怎样,无论邪恶的姥姥和已经驯化的姐妹们还在不在,是不是还要忍受分离、疼痛、针刺和杀戮——生死一起,生生相守。

偌大的柏树林里依旧阴森,不知什么名字的鸟儿叫起来依旧恐怖。在树林深处,我看不到一个人,到处都是腐烂的落叶,都是坟茔和纸幡,旧坟新土,年年如此。我看到的兰若寺照旧破败,掉落的大门内外蒿草掩人,猛然窜出的蟒蛇比我的身子还粗。我又看见了当年壮丽的佛龛,东西两厢的僧房门窗完好,好像有人重修了几次一样。院子当中的草和藤蔓俨然一个小小的森林。我的心猛然剧烈跳了起来,我想起那个叫做燕赤霞的人,他一定是不在了的,而当年的姥姥和几个姐妹会不会还在呢?我的采臣他究竟到了没有,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呢?我想着,一边用木棍拨开纠结成团的蒿草,向着当年采臣住过的那个僧房,一步一步地走去。

共 6726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像是读着一则古代的志异,传奇,越读越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不知道有多少岁的妇人,重孙子都九十多岁了,一生相爱的老伴儿——采臣,也早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却依旧年轻。古代的场景,古代的故事,古代的人物,古代的衣饰……妇人娓娓叙说着生命过程中的那些人与事,独自守着爱人的坟墓,守着逝去的爱情,靠回忆往事度日。往日点点滴滴的夫妻情爱,让她迷醉;往日爱人为她做的衣服、首饰,她还穿戴在身。她还能透过这些个往日的物件,不时地感受到爱人的爱抚……一个不会老的女人,真是难以想象。再往下看,有爆料:聂小倩!哦!顿时释然。原来是蒲松龄的鬼狐故事演绎。这个重情重义的女主人公原来是鬼女聂小倩!想到了根据《聂小倩》故事改编的《靓女幽魂》。人有好人坏人,鬼界也是人世的反映,善恶有别。人鬼情未了,如梦如幻,铺排出一曲动人的恋歌。【:玉心】【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62 0】

1楼文友:201 - 15:27: 通篇以妇人的口吻,忧伤的情调,讲述了一段凄美的往事,一个离奇的梦境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2楼文友:201 - 14: 4:5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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