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夜啸

龙泉夜啸，北风萧萧，黄河滔滔，战马嘶鸣。
黄龙剑站在陕北吴堡县的一个山头上，隔着滔滔黄河，望着对岸熟悉的村庄。他的耳畔回响着儿时爷爷对他说过的话。
他抚摸着棕色战马，兴奋地说：“我们马上就要过河了。”
黄龙剑和他的连队乘木船过河。对岸的敌人看到大部队过河，只打了几枪，就销声匿迹了。过河后，黄龙剑率领连队驻扎在黄河岸边的一个村庄。这里地势高，易于防守，黄龙剑又很熟悉这里的地形，部队在这里驻扎一夜，第二天就要继续往东进发。
开赴华北战场作战，这是黄龙剑梦寐以求的愿望。自从他从家里跑出来，奔赴延安，并在抗大学习后，更增加了他为国建功立业的决心。在国家危难之际，一个七尺男儿，他愿意驰骋疆场，在枪林弹雨中寻求快乐。他也期望率领千军万马，吃咤风云，横扫敌军。眼看就要实现自己的愿望，他踌躇满志，精神抖擞。全副戎装的他，心早已飞到了华北战场。
黄龙剑带着几个排长逐个检查了宿营情况，安排好岗哨，准备回到自己的住所。迎面走来一个小伙子，喊了一声：“大哥！”
“哦，表弟！”黄龙剑有点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表弟把黄龙剑拉到一边，低声说：“你父亲身体不好，你应该回去看看。就一二里路，用不了多少时间，一会就可以回来。”
“严重吗？我明天就要出发，没有时间回去，你代问一下，好吗？”黄龙剑说。
“不行。要你自己回去？”
“病得很厉害！你不回去，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有那么厉害吗？”黄龙剑有点不相信，“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的吗？”
“彼一时，此一时。反正我把话传到了。回去不回去在你。”
黄龙剑低头沉吟，说：“我知道了。你走吧。”
回到住处，黄龙剑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年迈，性格刚烈，如果不是身体不好，他是不会让人捎话的。父亲对他自小管教严格，希望他将来有出息。黄龙剑的爷爷是清末秀才，这在当地是很出名的。因为这里是贫困地区，难得有几个读书人。一个秀才也是为人们所尊重的人。黄龙剑的父亲也读过书，但是没有赶上科举考试，只能在家里料理家业。从五岁起，爷爷就教黄龙剑识字，背诵古文，背诵古代诗歌，希望孙子将来超过自己。虽说爷爷是个秀才，可是他有一样爱好，就是练剑，日日不黜。从五岁起，黄龙剑也跟着爷爷学剑，渐渐产生了尚武习气。而父亲却不喜欢黄龙剑舞枪弄剑，希望他有点文化，将来有个一官半职，炫耀门户。而偏偏黄龙剑却喜欢习武。三代人之间，出现了难以调和的矛盾。爷爷已经故去，黄龙剑长大成人。奔赴延安，是黄龙剑瞒着父亲，偷偷来的。他不知道自己离家后，父亲到底如何。
副连长看见黄龙剑焦躁不安，问出了什么事。黄龙剑缄口不言。他不愿意把刚才在外面表弟说的话告诉副连长，他不能在这时候离开部队一步。万一回家耽搁了，自己就赶不上部队了。
夜风起了，窗纸被风吹的哗哗响。山下黄河的涛声被凄凉的冷风吞没了，没有一声呜咽。屋里飘着冷漠的尘土味。门外的夜风嘶咬着苍虬的枣树，枣树发出嘶嘶的痛惜声。
副连长知道黄龙剑的家就在附近，关切地问：“是不是家里有事？”
沉吟半晌，黄龙剑才说：“家里有个口信。”
“什么事？”
“爹病了。”
“回去看看。快去快回。”
“不行。”
黄龙剑在寻思，到底是父亲病了，还是父亲在怨恨自己呢？他知道，父亲是个很固执的人，家教很严，自己离家出走，让父亲脸上无光，他一定很生气。
副连长说：“这里的一切我来管，你还是回去一趟。打仗不同别的，自己的未来如何，很难预料。你回去看看父亲，也算尽你的一份孝心。”
黄龙剑觉得副连长的话有理，自己这次一走，有可能在战场牺牲，这样就再也看不到父亲了。再说，自己离家出走，虽然是为国为民，但有愧于父亲。如果回去向父亲道个歉，兴许可以让他老人家消消气，父子二人可以冰释前嫌，自己沙场杀敌，也就无牵无挂。何况自己出来并没有玷辱家门，而是以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身份回家。如果他老人家真的生病，自然应该回家看看。
“好吧。我速去速回。”
黄龙剑和副连长走出住处，在村子里走了一圈。黄龙剑不放心，又增设了岗哨，还找了一位可靠的村民做向导，明天一早就出发。
“带一个士兵回去吧。”副连长说。
“不用了。回趟家不会出事的。”黄龙剑说。
萧萧北风，浓浓夜色。黄龙剑顶着风往家走去。他的家就在二里外。
黄龙剑敲了几下自家的大门，来开门的是自己的媳妇。媳妇压低声音说：“你还敢回家来！父亲生你的气。”
“不怕的。父亲生病了吗？”
“在屋里，你自己去看。”
黄龙剑推开父母的房门，走进窑洞，看见父亲正盘腿坐在后炕抽旱烟。看见儿子进来，眼皮都没抬，依旧嘶嘶抽烟。
“爹，你还好吧？”
“没到死的时候。”
“听说你病了，还好吧？”
“好着呢。”
黄龙剑放心了。他立刻想到表弟说的是假话，心里有点不安。
黄龙剑的父亲向老伴使了个眼色，说：“你出去一下。”老伴出去了。
一会儿，黄龙剑的母亲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同族长者。进屋后，几个长者随便坐在炕楞边，黄龙剑的父亲依旧嘶嘶抽烟。黄龙剑的母亲从箱子上拿过一只柳条烟笸箩，放在炕上，让大家抽烟。一会儿，又进来几个同族的人，一起抽烟，等待黄龙剑的父亲发话。
黄龙剑看到这么多同族人进屋，心知不妙，他们一定是为自己的事来的。当地有个世世代代延续下来的习惯，一个大家族里，如果那家有什么大事，可以找同族的人来，一起商议，做出决定，以示家族的权威。黄龙剑在想，他们会怎么处置自己呢？
黄龙剑的父亲看家族的人到齐了，将旱烟袋在炕楞“嘣嘣”磕了两下，磕去烟锅里的烟灰，停止了吸烟。黄龙剑看见父亲脸色严峻，下巴的胡子都抖抖的，证明了自己刚才的猜测，父亲要动用族人处罚自己了。
“我儿子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知书识理，却目无尊长，私自离家出走，将一家老小丢在家里。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法，大家看如何处理。”黄龙剑的父亲征求族人的意见。
一位年岁最大的老人说：“龙儿，你家是书香门第，祖祖辈辈知书达理，从我记事起，你家里每个人的一言一行，都受到人们的尊敬，村里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你们。就是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你家的为人呢！而你作为独子，居然不和父亲商量，就走了。不止让你父亲脸上无光，就连我们家族的人也得低头看人。你父亲落得教子无方的骂名，家族的名誉也受到损害。不处罚你，让你父亲以后怎么做人，家族的人以后怎么做人！
黄龙剑说：“我没有向父亲辞别是我的不对，可是我并不是出去做坏事，而是为国为民去打仗，于国于民于家都有好处。再说，我是个男人，我有自己的志向，我不能窝在家里呆一辈子。”
“看来我们父子俩是没有共同见识。难道你的妻子和这个家要我这个年迈的人来负担吗？天下国家本同一理，国和家都需要人来支撑，你抛妻舍父，有何道理？”父亲气愤地说。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老辈子的规矩怎么能破呢？如果征兵征到你，我们不反对，而你私自出走于理不通。让你父亲做决定吧！”那位年长的族人说。
黄龙剑感到话不投机，而且气氛渐趋紧张，照此下去，对自己不利，就说：“我去趟厕所。”
“不行！”父亲喝道。
门口已被两个人死死堵住，黄龙剑无法脱身。
“我提议，先把他扣下来。怎么样？”父亲厉声说。
“行。”年长的族人说。其他人也附和着。
“绑起来！”父亲喝道。
几个人不由分说，拿来一条长绳，将黄龙剑绑了起来。黄龙剑拼命挣扎，大喊：“我是军人，我要回部队！”
听见黄龙剑的喊声，有人找来一条毛巾，把他的嘴死死堵住。
“把他带走，谁都不能走漏消息。”父亲说。
黄龙剑被几个人推出门外，推出大门。
午夜，副连长见黄龙剑仍然没有回来，心里很着急。明天清早就得出发，时间不等人，必须马上派人去找他。副连长找了一个向导，派了两个士兵，去找黄龙剑。三人到了黄龙剑的村子，直奔黄龙剑的家。只见黄龙剑家的大门紧闭，敲了好久才有人出来开门，询问黄龙剑的消息，家人众口一词，说黄龙剑没有回家。三人不相信，进门找了个遍，没有看见黄龙剑的影子。三人又挨家挨户找，就连每家的菜窖都找遍了，还是没有黄龙剑的影子，只好返回驻地。
原来，黄龙剑的父亲料到部队会来找人，就把黄龙剑送到离村二里的羊圈里关押。三天后，黄龙剑被押回家，关押在自家的一间草房里。第一天由父亲亲自看管，第二天晚上，由黄龙剑的媳妇看管。当初，黄龙剑出走，只告诉了自己的媳妇，媳妇支持他出去寻找前途。在黄龙剑的请求下，鸡叫头遍，媳妇偷偷地放走了他。
黄龙剑快步跑出村子，踏着夜色，冒着寒气，向部队的行军方向走去。他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回家，回家使自己脱离了部队。他一心想着快点赶上部队，也顾不得几天被捆绑而疼痛的身子，脚步越走越快，以至于跑了起来。他还担心家人发现他跑了，派人从后面追上来，他不得不加快脚步。一会儿下山，一会儿上山，到天亮他已经翻过了两架山，离家有二十里远了。
五天后，黄龙剑不得不停下脚步，他已经完全没有部队的消息了。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再也无法挪动脚步，万念俱毁。他倒在路边，边上是一道悬崖，看着悬崖，他一寸寸往前移动，他没有活下去的念头了。
当黄龙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户农家的炕上。原来，他想投崖的时候，恰好路过一个老农，挽回了他的一条命。
黄龙剑只好回家，回家后卧床半月才好转。白天，他下地做农活；黎明和晚上，拼命练剑。一天到晚，不说几句话，似乎他和人们无话可说。黄龙剑的母亲总对黄龙剑的父亲说，你这样做真是害了儿子，长此下去还不知道出什么事。媳妇极力劝说黄龙剑，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不要一条道走到黑。媳妇说，我想学习象棋，你来教我。无奈，黄龙剑只好教媳妇象棋。说到象棋，本是黄家的祖传喜好。黄龙剑的爷爷不单爱剑，还喜欢象棋，而且是一把象棋好手。棋艺传到黄龙剑父亲手里，更是出众，方圆几十里，没有敌手，因此赢得棋王的美誉。父亲也一心想把黄龙剑教成一流棋手，五岁开始，父亲教黄龙剑下棋。而黄龙剑却心不在焉，到十多岁棋艺也没有多大长进，一门心思练剑。对此，父亲很是失望，骂儿子断绝家传，让他脸上无光，常在人前叹气。爷爷在世时，对黄龙剑父亲骂儿子的话颇为不满。爷爷虽是一介秀才，却好剑尚武，他对黄龙剑说，练剑能让人心明眼亮，行侠仗义，凭着一手好剑法可以走遍天下。
看见儿子教媳妇下棋，黄龙剑的父亲心里十分得意，他对老伴说，天不会塌下来，飞鸟归巢，还是巢里安逸，省得一家人成天提心吊胆。打回家那天起，黄龙剑一直不和父亲说话，父亲几次找他说话，他也不理，除在家和媳妇下棋之外，黄龙剑也和村子里的人下棋、顶方。初时，黄龙剑并不占上风，渐渐无人可敌。消息传到父亲那里，父亲为之一震，因为村里也有两位下棋高手，棋艺仅次于他。这让父亲心里又燃起了希望之火。父亲找儿子下棋，要亲自看看他的棋艺。几局下来，父亲确实看到了黄龙剑棋艺的长进，决心把儿子教练成象棋高手。果然，黄龙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成了附近闻名的象棋高手。父亲经常手捋着下巴的苒苒胡须，向村人夸耀说，黄龙剑是棋才，而不是将才。
政府征集土改人才的消息传到村里，父亲让黄龙剑去报名。父亲不愿意黄龙剑去打仗，却希望儿子有个好仕途，不象自己只做一介村民。黄家几代人，还没有一个做官的，父亲希望黄龙剑抓住这个机会，将来光耀门庭。黄龙剑被政府录用，派往雁北地区参加土改。黄龙剑带着自己心爱的宝剑，随着土改工作队前往雁北。
土改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向老百姓宣传党的政策，充分发动群众，分土地，分财产，轰轰烈烈。黄龙剑投身其中，虽然没有打仗那么痛快淋漓，但是看到穷人有了土地，扬眉吐气，地主老财再也不能剥削劳苦大众，心里十分高兴。他每天忙忙碌碌，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可是他没有中断一早一晚的练剑，他的剑法日渐精熟。他记得爷爷到临终前两天还在练剑，这把宝剑陪伴了爷爷的大半生。他握着这把剑，仿佛爷爷就站在身边。
土改临近尾声，一天，黄龙剑走到村边，看见一棵大树下两位中年男子在下棋，就走过去看热闹。黄龙剑静静看了一会儿，觉得两位棋手的棋艺一般，正想离开，其中一位抬头问：“你也会下棋？”
“只会看。”黄龙剑说。
“下一盘。”
好久没有摸棋子的黄龙剑很想摸摸棋子，看推脱不过，就说：“下。”
几着之后，黄龙剑就明显占了上风，对手苦苦思索，发现自己越陷越深，最后只好推棋认输。几盘下来，对手均败。黄龙剑起身要走，对手说：“明天，我给你找位高手过着，就在此地，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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