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关键时刻中篇小说

1

大凡营盘，一天里开始醒来的那次，应该是起床号吹响的时刻；而教导大队这座营院，晚饭过后的课外活动，则是一天里的第二次苏醒。

K集团军教导大队，驻扎在W省M市区的一个大山洼子里。其实说白了，那就是在乡下，一个鸟也不愿意下蛋的山旮旯。不办队的日子，营院里空落落的。20几个干部编制，除了大队部和中队主官，剩下的只是些教员和后勤保障的，像干事和助理员之类。那些在屋子里成天泡下来的，就指望着这么眨眼一会的活动时间。毕竟到了野草疯长的年纪，大队官兵几乎都能到球场上蹦下跳那么几下子，因为大门口哨兵卡得紧，没假条也出不去，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就转到了球场上，先是胡乱投上几个篮，有时打个半场全场的差上一个，即使不会的，三喊两拉的也就会了。

在这块球场上，除了政委不常来，再一个就是刘喜文了。

刘喜文只是一个兵，兵们没事的时候居然不打球，窝着算什么？但刘喜文不一般，他不打球，谁也不会说他什么。剩下的整个大院，那就是全民皆球了。年岁小些的一个个早就憋不住地嗷嗷叫，抹了抹油嘴从伙房蹭出来，眼巴巴地望着通往球场的那条路。路两旁是一层楼高的法国梧桐树，有风没风都呼呼啦啦地响着。晚秋初冬这当儿，一起床就是一路的枯叶，有时到了早饭工夫还没扫完，搞不好晚饭后又要来上一遍。一个集团军里就这么个“黄埔系”，军机关动辄来人，一来人就要搞卫生，这是部队里的一道铁定的程序，好像上级来的人，都是从家政公司起家的，如此说来就苦熬了那些兵们，一个个伸直了脑袋瓜子把球场望得天都发黑了。秋天过后，大队歇了办队计划，要是因为落叶的事，耽误了打球那就太不合算了。副大队长高贵逼得没招了，就让兵们上树，枝枝桠桠的锯得只留些光光的树杈子，上面吊些零星的叶片片，像拉拉队员们手里的小旗似的。这下清爽了，只要是不刮风下雨，就有兵们一路小跑着高喊：胡参谋，高副大队长就等你叫人了。

这时候胡参谋大手一挥，一声走啊，拽上七八个，到球场上放纵一天储存的油汗珠子。这样也好，让兵们累得筋疲力尽到晚倒头就睡，省得精力旺盛无事生非。今年大队出的事够多了，高贵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管他篮球足球，只要有个东西在地上滚着蹦着，能让他们出身臭汗，再分出个胜负，这就是最管用的思想工作。

可这天不行了。大队通知早就下了，说要开会。屋里的干部们开会，屋外的战士们也不闲着。眼瞅着那路上又有落叶了，一阵风过，又一片悠悠地滑了下来。等到落叶有了更多的伙伴，有几个中队的会议结束了。这时就有些老兵们在路上发呆，他们从落叶上想起了自己。常年待在营盘里，以前一有机会就想出去，可是现在到了复退的季节，这些兵都有点不想出去了，有点像是临出嫁的姑娘，总想在娘家多倚着靠着一会儿。部队这棵大树好是好，可又不靠一辈子呀！于是有老兵就叫了：胡参谋，明天早点打球啊。

打你个头啊。胡参谋飞出一脚，几片落叶从地上醒了，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唉，还能怨谁呢？只怪自己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2

参谋胡达明的心情糟透了。

胡达明是教导大队的训练处参谋，分管军务和内勤，一年到头忙得屁颠颠的。拿他自己的话讲，屁事干了不少，却没落什么好。胡达明是去年从下面的J师调上来的。在师直属队自认为干得不错，自己当初考的是步兵排长，拱到连长之后就不好拱了，原以为师直属队要比团里空间大些，哪知道团里军官们一个比一个牛。眼看着正连满了四年还要满下去，胡达明也不想再满了，那段时间球瘾死灰复燃，一有空师部大院的篮球球上就不那么安静了，直工科长的思想工作到了他这儿就抛了锚。科长是军区优秀政工干部，军区报纸上关于他的事迹有好几次都是小半个版子。小半个版子到了胡达明这儿连个豆腐块也说出不来。既然你那么不开窍，我又有什么必要费口舌？晾就晾着吧，到头来你自然就醒了。于是优秀的政工干部就忙其他的工作去了。胡达明也落得个清闲自得，球技越耍越精，一个连队敢跟师部的球队叫阵。一年下来，连里上上下下嗷嗷叫，干部们调的调动的动，就是他一个人没动静。说来也巧，关键时刻正遇高贵下队挑人，就住在J师招待所。两个球鬼子撞上了，接下来一连撞了好几场，撞得师部大院那块水泥上的篮球场和前面的绿茵场上火花四溅。高贵说，跟我走吧，不过，我是副职，眼下说了还不算。但我相信，你这身素质，教导大队不会亏待你的，我们江政委就是一个爱才的人。

结果呢，爱才的江政委并没有爱上他这个外来的。胡达明也不大去找政委汇报思想。本来大队首长也不多，但政委那道门，他几乎没进去过。这次从那道门里回到宿舍，一推门，灯也不开，整个身子摊在床上，那口气还憋着，像雨天里的一处水洼，流不出去，只好往地心深处咽了。政委刚才的话，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政委刚从北京一所著名的军队高等院校的理论研讨班深造回来，满嘴都是报告的余温。

老兵退伍在即，关键时刻啊。

其实，胡达明是有抵触情绪的。下面有人传了，上个月大队长平调去了A师任职副参谋长，训练等军事方面的工作由高贵主持之后，就有上面渗出的消息说，政委也是挪位在即。有时候人事任命有点是无风不起浪，只要有人三传四传的，这事也就有点靠谱了。教导大队这年把，唉，怎么说呢？总共20来个干部，群众来信就有20多封，一人摊一封还要拐弯。如此人心惶惶，上头哪敢一下子动那么大的手术？就如同中国国家足球队“5·19”之后，20多年后再来了一个“6·15”，居然主场大比分输给了泰国二队，你就不能像足协那样，绝情地把人家卡马乔的教练班子一锅端了？

身上有点儿冷嗖嗖的，人也清醒了不少，此时倒也想不起来怎么就挨了夏助理一拳，好好的眼眶弄得像国宝大熊猫一样。这下麻头了。老婆说月底要带儿子来队。一想起老婆儿子，胡达明咽了咽口水。老婆要是知道他到了晋职的关键时刻，三十好几的人了居然还和人家动拳脚，不骂个狗血喷头才怪？还嫌大队不乱么？调职的事，就是大队不卡，这关键时刻，上面要是来一家伙，老婆孩子随军随个头？一想起老家那所小学里老师满嘴的方言，胡达明眼圈湿了，坐起来点了颗烟，一口吸出一阵子的满屋红光。“关键时刻啊！真他妈的。”

这么一拳下去，居然溅起一阵响声，像是报警似的吓人一大跳。接着，又是一阵铃声，原来这声音不是他砸出来的，是桌上的。

胡达明立马想到了政委。政委跟高贵讲的爱才完全是两码事。胡达明在师旅里的军校同学，哪个还不副营了？最快的都有在团里代理了半年的科长，那可是正儿巴经的正营实职，难得见面时看到人家肩上扛着崭新的少校肩章，特别是看到家属随军之后的那种自豪感，再想起自己到现在还坐着牛车，说话的底气也就少了三分。人说“ 5不到正处，仕途就此止步。”自己也快 5岁了，接近于服役期间的连职最高年龄，别是说正处了，眼下还才是个地方上的正股级，要是转业回地方再降两级使用，连个副股级也摊不上，顶多一个科员罢了，一想起来让人有时都不敢接老乡的。胡达明就懒得理那，批示灯一闪一闪的，像政委着急的眼神；铃声一叫一叫的，像政委着急的嗓门。看不几看，胡达明有了些快感，翻个身刚要开窗，外边有人正敲他的窗户。

“敲个鸟？有屁快放。”胡达明朝窗外的发了火，谁知窗外那人一笑，居然不是通信员：“这么早睡了？有事找你。”

是高贵。高贵有副好嗓门，要是主持个晚会什么的，就是天生一个李默然。大队长一走，他开会讲话就开始不用麦克风了，早上出操时的一声口令，就是两里路开外的西贺村菜市场里也能听清。

胡达明在屋子里做出类似紧急集合时的穿衣动作，皮带被他弄得哗哗作响，无形之中似乎要表达对高贵的尊敬之时，略带有一丝道歉之意。高贵说：我在办公室等你，悠着点，别闪了腰。

高贵其实也知道他没睡，在里面磨磨蹭蹭的就是想装个面子。老参谋了，在部队里混的是一张脸，要面子是好事啊，要是大家都不要面子了，那成个啥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还没下到十场秋雨呢，晚风就如刀子似的。一路上胡达明还嘀咕着：高贵是不是想和政委联手找自己谈话？机关干部宿舍与大队办公楼有三百来步，胡达明想这么磨蹭着也不是事。拐了个弯，迎面撞上了军官二队教导员郑兵。

老胡，怎么和大侠搞起来了？郑兵凑上来说：大侠够义气，大队的事情让他擦屁股，换谁没气？人家偷牛他拔桩，正好给你撞上了。

大侠就是夏助理的绰号。集团军戴副参谋长下队的处理结果，就是给夏助理丢了个处分。那段时间大家都躲着他，偏偏这事给胡达明摊上了。这一阵子军机关对大队的指示特多，这个处那个处的，上面一个，值班的拿着个本子就找到了胡达明，因为上面有大队首长的批示，最终大多落到他这个参谋的头上。这有点像是中学数学复习时的题海，大队首长只管在书本上划题，所有的都要他来求证。没办法，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一天忙到晚，小腿成麻杆。大队出事以后，上面按照条条框框套下来，派个车也要三四个首长的签名，一个也不能少。昨天快下班了，军机关说来人取机要文件，好容易派了车捎上了顺路的大侠，半道上大侠却说拐道送孩子回九里山家属区。两人没几句话就毛了，愣神的工夫，他的眼眶就成国宝了，到军部还是一手捂着说是沙子迷了眼。现在幸好是夜里看不清，只是风儿扫着针扎似的疼。胡达明叹了口气，说，还是在队里好，大队训练处说起来是个机关，机关个头？一年下来辛苦不说，连个岗位津贴也没有。虽说三年一调，三年里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关键时刻冒个泡，还调个鸟？

各有各的难处。队里也不好呆，你看这不又来事了？郑兵说：算了，到我那儿坐坐。

高副找我有事，我得上去。

胡达明上楼时，特意在政委的门口踮了踮脚。透过门上的玻璃，余光里看见政委在看报。听得见报纸翻出一片响声，看样子心思明显不在报纸上。那么这次是高贵单独找他有事？胡达明刚要报告，门被高贵从里面拉开了。一屋子的烟雾随之涌出来，云蒸霞蔚的景观让高贵差点成了神仙下凡羽化登仙的模样。

想不想知道要你干什么？高贵直盯着他，有三四秒工夫，也没挪开。

知道。谁叫我关键时刻……

不错。你想到了关键时刻，关键时刻啊。一口浓烟从高贵嘴里吐出来：胡参谋，你和我想到一块了，关键时刻想到你，算我看对人了。

大队长，我请求处分。胡达明刚一站起身，就被高贵按在沙发上：坐，坐嘛。哪里的话，谁说大队要处分你？这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眼下这关键时刻，大队想求你还来不及呢。

胡达明有点迷糊了。高贵还在冲他笑：听说你去H省接过兵？

这么一说，胡达明的脑子一惊：难道是刘喜文要退伍？送他回家？

“你小子，就是有思想，有点意思。”高贵点点头，又一口烟呼之欲出的，许是想到了胡达明不抽烟，这绺烟雾就从嘴里往上升着，突然往回旋了道弯儿，齐齐地钻进了鼻翼下的两扇洞穴，许久才射出来两条淡蓝色的清烟，间隔儿带出一阵咳嗽声：关键时刻，怎么样？

“他们县民政局有个老娘们是个刺头，前两年大队去的也都领教过了，不大好对付。这次集团军司令部的意思是坚决退掉，不管怎么说，上头就是这么个意思，如果今年还是退不掉的话，再弄出来一个他妈的徐东德就不好了。”高贵从办公桌里面绕过来，坐到胡达明的身边，又伸手掸了掸他裤子上的灰印子，说：我看人只看关键时刻，这时候最能看透一个人。怎么样？堂堂一个集团军黄埔高参，放倒那个老娘们，还不是小菜一碟？

事成之后，顺便回趟家，把老婆孩子接来过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高贵的停顿时间有点长，仿佛游泳时潜进水里，半天才冒出个头来，话还未说，手里递过来的是一副墨镜：先戴上几天，等眼圈好了再摘。

只怪自己关键时刻扯出了这个事。军机关下星期来人蹲点，他一个熊猫眼不上班也不行，上班又碍事，出去一趟正好避开风头，眼下，也只好这样了。

临出门，高贵又叫住了他，塞给他一只：这是从军里报请下来的，大队给你充了点话费，到了外地难免有些长途漫游费，你看着打吧，不该节约的就不要太省了，把事情办成了才是主要的。我的号也抄给你了，有什么拿不住的事随时汇报。今晚准备一下，明天一大早出发。

4

上等兵刘喜文也在这天晚上，知道了集团军司令部的这个决定。

时光快到了2001年的年底，第一批复退的老兵走了有些时日，可刘喜文还在院子里耗着。刘喜文已是第四年兵了，两年前退伍一直没退掉，士官也转不成，就这么一直悬着，军衔也没法子晋升，只能算是一个老上等兵了。

对于刘喜文，郑兵也是伤透了脑筋。这个兵这年把二年可折腾人了，大队领导一见他，头都大了，生怕他成了第二个徐东德，巴不得他早走早好。这次话到嘴边，郑兵想了想还是岔了道：是你自己提出退伍的？

共 25186 字 6 页 ... 转到页 【编者按】小说以一个上尉参谋胡达明送退伍兵刘喜文返乡之事为线索展示了诸多矛盾冲突。小说选定了老兵退伍这样一个特定时刻展开故事，胡达明面临晋级之际与大侠产生矛盾，大队副高贵让胡达明想法送走让大队领导头大的老兵刘喜文，完成任务好的话已经做了多年上尉的胡达明也许有可能晋级带家属。刘喜文因为教导大队的一篇不实报道与领导发生冲突，成了送不掉的退伍兵，刘喜文家乡的民政局与部队之间来回踢球，不接受他退伍。在整个旅程中，小说层层剥蚀，让读者一点点了解了被众人当做刺头的刘喜文真实的内心世界。他善良，在火车上为逃计划生育罚款在吃馊饭的孩子塞面包，还担心那几个孩子是被人贩子胁迫。他善解人意，自己想回家时提议胡达明也回家探望一下久别的妻子；他正直，斥责逼迫他们搞 交易的小旅馆老板；他又真诚，坦言自己的内心世界。然而，就是这个被反复送回的兵在教导大队领导眼里却定性为随时要给大队制造事端的人物。回家探望妻子的胡达明没见到妻子，路上的梦也揭示了他在部队工作与家庭生活之间的矛盾冲突，妻子一个人在家支撑，屋漏人苦，日子艰难，还有儿子的教育问题，但是迟迟不能提干的他却不能给妻儿一份安稳舒适的生活。小说最后刘喜文的表现出乎意料，他做通家里工作，主动解决了矛盾，让胡达明难以置信。小说展示了这个所谓的问题兵的军人情怀，被误解的他依然对部队怀有深厚的情感，在关键时刻袒露心声，理解部队有些不妥的做法，愿意委屈自己，其真诚令人动容；而胡达明不愿为一己私利贪天之功，愿真实显示这名退伍老兵的思想境界。还有豪爽的退伍兵曹锐，不计前嫌的夏助理……小说在层层叠叠的矛盾冲突中真实展示了军人美好的情怀。小说最后写道，胡达明得知晋升被冻结时，捶伤了自己的手，这不是为着权力的虚荣，而是想着给妻子和儿子一份稍微好一点的生活却无能为力的男人的心焦，充分表现出他对妻子的深爱。小说用胡达明与刘喜文一路行程引出了部队官兵之间，部队与地方之间，军人工作与家庭生活、与社会阴暗面之间等一系列矛盾冲突，生动刻画出一个个血肉丰满的军人形象，他们满腔豪情，也不乏温情与柔情；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但在关键时刻，决不给军人抹黑。精彩力作，透过重重矛盾，给读者一个真实的视角去了解那些橄榄绿的内心世界和高贵的灵魂。倾情荐阅！【：风逝】 【江山部·精品推荐】

1楼文友： 15:54: 6 感谢程先生的大作，让我们更真切地了解了那一身橄榄绿的意味。

遥祝佳作不断！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楼文友： 08:01:0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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