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1)

我的记忆，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一年夏天，我染上了水痘，全身长满了水泡，奇痒无比。
刚开始，父母以为是普通的皮肤病，没怎么在意，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照着我的屁股打了两针；疼得我鬼哭狼嚎不说，还加重了病情，不得不送去镇上的大医院抢救，结果花去了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才保住我这条小命。
因为家里穷，没有钱住院，只得让我回家疗养。
在我们农村，得这样的病很少见，惹得村长都放下繁忙的公务，亲自来我家探视。
听说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病，这个热心的村长，赶忙把村里几年前收到的，关于接种水痘疫苗的文件翻出来，发动村干部，将村里十岁以下的孩子全部集中到村卫生所，挨个的打屁股针，预防水痘。
这样，村里的孩子因此十分讨厌我，认为是我害得他们被村里那个赤脚医生扎屁股。有些倒霉的孩子，屁股被赤脚医生扎了四五针的，更是恨得我牙痒痒，从此之后和我绝交，并且鼓动村里的孩子都不要和我玩，以此来惩罚我这个扫把星。
他们还给我取了个外号，叫泡泡。
这些杀千刀的孩子……那一年夏天，我孤零零一个人，躺在一把据说是我家祖传了一百多年的竹椅上，望着门前那一株老桑树发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不厌其烦的听老桑树上那几只知了动情的叫嚣。
时间一久，我对这几个知了的仇恨与日俱增，每天都在企盼着自己能快点好起来，到时候爬上老桑树，亲手将这几个知了捏死。
不过很可惜，等我的病痊愈后，这些知了也死的差不多了，想听他们叫嚣都难，惹得我又无比怀念有他们陪伴的那四十多个日夜。
我的病彻底的痊愈后，村里那些孩子还是不肯和我玩，这让我十分的苦恼。
试想一下，在1988年那个时代的农村，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话，更没有商场或者游乐园，假如一个五岁多的孩子没有玩伴，那几乎是非常可怜的。
每天清早，天才灰蒙蒙的刚刚亮，我还迷迷糊糊的在睡梦中。村里这些早起的孩子，已经三五成群的聚集在我家大门口，齐声唱着村里那个秃子赤脚医生编的歌谣：
伢咧，伢咧，出来玩哟，莫在屋底打皮寒咯！
皮寒打不得，皮寒打不了。
伢咧，伢咧，莫跟泡泡玩哟！
泡泡会流水，泡泡会传人。
得了泡泡好造孽哟！
吹不得风，动不得脚，手上还得插跟针，一天点滴打到黑。
伢们不跟他玩，伢们不跟他闹，让他一人死翘翘！
（这是湖北省黄陂地区，农村孩子唱的歌谣）唱罢，这群孩子笑嘻嘻的朝着我家窗子扔小石头，劈哩啪啦的，好像过年放鞭炮一般，让他们乐开了花。
等我穿好衣裳，冒着被小石头砸中的危险冲出门，这群孩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任我跑得再快，也追不上他们，只得在老桑树下哭泣不止。
那时，据说他们玩乐的项目非常之多。
春天一到，便可以去采摘最嫩的桑叶养蚕；如果有风的下午，可以去放风筝；夏天可以去池塘里钓龙虾，下河里摸鱼，去菜地里偷番茄，黄瓜；胆子大的，还可以去田地里偷几个西瓜，痛快的大吃一顿。
假如肯吃苦，村子后面的窑场里偶尔会招工，只要能认真的帮大人们将不成形的土坯砖头挑出来，便能得到5分钱工钱，到村里的小卖部里，就能买到一根好吃的果丹皮。
至于冬天，可以与一伙孩子打雪仗，堆雪人，还可以跟着大一点的孩子去追野兔，等等等等数不胜数。
然而我，只能孤零零的被关在破旧的老房子里，不是看小人书，就是和泥巴捏小人玩。
很多个夜晚，我常常趴在窗子边，等着流星划过时，对着天空许愿：老天哟，何时能让我有一个好伙伴呐！

2
一个闷热的下午，想不到我的愿望竟变成了事实。
村里已经传开了，据说这天下午将有贵客来我们村里度假。
村里的公告黑板上，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做了一期黑板报，宣传这位贵客的到来。虽然我才五岁多一点，认识的字不多，但大大的“欢迎”两个字十分显眼，而且经过村干部的大力宣传之后，几乎可以说，这位贵客的到来，村里人是妇孺皆知，因而村里人条件反射一样，不论是谁，碰面了就怪怪的憨笑，嘴里不由自主的就蹦出一句话：您好，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为了表达全村人对这位贵客的热情，热心的村长派了五六个村干部，组织村里十来个孩子（当然也包括我在内），还花了大约10块钱，雇了一个经常给死了人的人家吹哀乐的蹩脚乐队，列队在村子的入口处等候，迎接贵客的到来。
这个架势，据说比热心的村长上任时的排场，过之而无不及。
整整一个下午，我和其余十几个孩子，在村长的带领下，顶着头上的烈日，认真的学习着如何鼓掌欢迎，嘴里还得有节奏的跟着热心村长大声呼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足足等了两个小时，一辆东风大货车拐入了村口，从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一个瘦瘦的，干巴巴的大约八九岁的孩子。
这时，村长喜笑颜开，一挥手，蹩脚的乐队开始演奏欢庆的乐曲，我们十几个孩子也在村干部的指挥下，整齐划一的开始鼓掌，欢迎这一家三口的到来。
等到村长和带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亲切的握手后，一阵响彻村庄的鞭炮声响起来，滚滚的浓烟呛得我们十几个孩子泪流满面。
不过，我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这个中年男子十分高兴，当场便慷慨陈词，许诺热心的村长，会投资数万元，用于改善村里村干部的办公环境，而且，我们每个在场鼓掌欢迎的孩子，都得到了两块钱的红包。
多么大方的客人哟，出手真是够阔绰。
当天晚上，这个中年男子委托热心的村长，在村里置办了十五桌流水席，任凭村里人吃，老人妇女小孩，都可以入席，而且不收礼。这样的宴席，别说在村里的历史上绝无仅有，就是方圆五十里内的村里，几百年来，这还是头一遭，这着实让村里人倍感光荣。
这样的狂欢夜晚，持续了三天。
村里人对于这个新搬来的三口之家，赞不绝口，有几个村干部甚至建议热心的村长，应该在村口立一块石碑，铭记这位慷慨的同宗对于村里的贡献。只是可惜，这位同宗一再的谢绝，立功德碑这个事情便不了了之。
这位同宗，一夜间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人。
许多村民，以邀请这位同宗去自己家里做客为荣，村里的小孩，更是以能得到这位同宗的赞许而自豪。
不过，让村里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个同宗的儿子，并不像这个同宗一般风度翩翩；相反，这位同宗的儿子不仅长相难看，瘦得干巴巴的，脸色蜡黄不说，还尖嘴猴腮，相貌着实比较狰狞。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这个孩子居然是个傻子，快九岁了，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好像嘴巴里含着一根咸萝卜，一般人根本听不懂。
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是这个孩子手脚有些残疾，据说是得过小儿麻痹症，所以他走起路来跟跳舞一般，手舞足蹈，看上去十分别扭。
尽管如此，村里的孩子还是十分的渴望能和他成为伙伴，经常三五成群的去他家，邀请他一起玩。但是，这个孩子性格十分怪癖，很难相处，经常会莫名的发脾气，有时甚至会动手打人，使得村里的孩子苦恼不堪。
这个时候，村里的孩子想到了我。
他们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以接纳我成为他们的伙伴作为条件，派我去和那个傻子联系，传达他们的意思，让这个傻子和我准时参加他们组织的活动。
这样，我冒着被这个傻子殴打的危险，替他们通风报信，经常出入这个傻子的家里，久而久之，竟与这个傻子成了好伙伴。


我的这个伙伴，名字叫丹丹，比我大两岁半，智商应该和我差不多，并不像村里那些孩子讹传的一样，说丹丹是个傻子。
很奇怪，我和丹丹几乎有着相同的喜好，都十分的钟爱果丹皮，就是那种棕红色，薄薄的，展开后只有巴掌大小，卷起来比一根烟稍微大一点的零食。
这种果丹皮，有很多种口味，苹果的，梨子的，香蕉的，但我们俩人吃得最多的还是山楂口味。可以说，只要丹丹的父母允许，我们俩一天能吃掉好几斤，以至于茶不思饭不想，眼睛里只有果丹皮，甚至连拉的屎，都有股果丹皮的气味。
然而，我们俩人却乐此不疲。
除外，我们俩都不太喜欢说话。
丹丹或许不是不喜欢说话，而是说不太清楚。
三岁的时候，丹丹得过小儿麻痹症，病痊愈后落下后遗症，使得他说话时发音含含糊糊，如果不认真的倾听，根本理解不了他的意思。可能是这样的原因，许多无聊的人，有事无事就会逗丹丹说话，听见他吱吱呀呀的开口时，都会哈哈大笑，更有甚者笑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几餐吃不下饭。
这使得丹丹十分恼怒，从此就不愿意开口说话，更不愿意和同龄的孩子往来。对于那些鄙夷耻笑他的孩子，丹丹十分厌恶，以至于时常动手打人。
因为我生性比较内敛，三岁开始，便被父母关在我家破旧的老房子里，孤苦伶仃的长大，因而也不太喜欢说话，所以和丹丹的个性很相像，于是我们才成为十分要好的伙伴，经常在一起玩耍。
两个有相同喜好，个性类似的孩子，便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足以和村里那些孩子组成的小团体抗衡。再说，丹丹的父亲在村里又十分受人敬重，使得我们两人也成了村里人称道的对象，甚至连我的父母也因此被村里人高看一眼。
因此，村里有些孩子蠢蠢欲动，希望能加入到我和丹丹的组织中来。
当然，免费的美味果丹皮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还有丹丹父亲的赞许，也是许多村里孩子想巴结我们的一个重要原因。
要不要接纳这些孩子成为我们的伙伴呢？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丹丹对于这些村里的孩子深恶痛绝，怎么可能愿意和他们交朋友呢？
虽然我也十分讨厌这些孩子，但是我担忧丹丹这样孤傲的拒绝他们，会惹来很多头疼的事情，因为我知道村里这些孩子也不是好惹的。
就拿我得水痘这个事情来说：那些孩子被村里那个猥琐的赤脚医生打屁股针，其实是热心村长的主意，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但他们就是要把我说成扫把星，把一切责任归咎于我，还缠着那个猥琐的赤脚医生编了那么一首歌谣来取笑我，甚至不允许村里任何的孩子和我做朋友，就连我的父母都会受他们影响，时常的叮嘱我不要随意的跑出家去玩。
如今，丹丹拒绝了他们，恐怕一场孩子间的惨烈的战斗，再所难免了。
果不其然，几天后，村里那些孩子对我和丹丹发起了攻击。他们竟然三五成群的跟在我和丹丹的后面，用小石子或者粉笔头嬉皮笑脸的扔向我们，嘴里还唱着歌谣：
六月天气热，扇子缺不得。
蚊子到处飞，泡泡四处长。
一个巴掌拍不响，一坨牛屎惹人嫌。
话不会说，路不会走，后头还跟着一个癞头狗。
丹丹十分恼火，决意和这些孩子势不两立，定要狠狠的教训他们一顿。
这些孩子太小看丹丹了，这个来自大城市的孩子，家里有一堆的玩具，随便挑出几样，就可以变成武器，将这些无知的乡下孩子打个落花流水。
最终，丹丹选中一把长一米多，可以储水将近两升，射程十多米的水枪。
这下，轮到这群孩子倒霉了。
从清早开始，我便领着丹丹在村里转悠，寻找这些孩子，不管他们投降或者反抗，我指谁，丹丹就拿水枪喷谁，不喷得他浑身湿透了，哭爹喊娘的哇哇大哭，绝不停手。
这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我和丹丹傲视群雄，逼迫得村里的孩子个个缩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小小的村子里，我和丹丹的笑声久久的回荡着，像夏日里的清风，让人清爽透凉。
最终，村里的孩子不得不屈服，派人与我们和谈，被迫承认了丹丹的头领地位，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听从我和丹丹的调遣，他们组织的活动必须向我们汇报，他们去偷菜地里的番茄黄瓜，必须向我们进贡一部分，就算他们去村子后面的窑场打工，挣得的几分钱，也须分一部分给我们。
不过，当一群孩子的领头，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和丹丹似乎都没有这个天赋。
比方说：一个叫大奔的孩子抢了一个叫经货的孩子两颗大白兔奶糖，他们各执一词，大奔说他和经货打赌赢的，而经货却说大奔赖皮才赢的不算；一个叫歪货的孩子和一个叫海子的孩子斗鸡（也就是打腿架，一只脚独立，另一只脚用手搬成三角形，以此腿的膝盖去攻击对方，直到把另一方盘起的那条腿撞得散开，或者将对方撞倒在地，就算赢）；还有一个叫闷头的和一个叫样恙的因为比赛打陀螺而大打出手，俩人都来哭诉对方输了还死皮赖脸的动手打人……凡此种种，似乎每天都有这般鸡毛蒜皮的小事，令人苦恼不堪。
因而，丹丹当了大约半个多月的头领，终于忍受不了，主动的卸任，将这个头领的位置让给了大奔，并且将他那把威震村里的水枪，作为权利的象征也送给了大奔。
至此，我和丹丹终于得以清静，这个时候我才总算体会到热心村长时常叨念在嘴边的一句话：无官一身轻！

共 18549 字 4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儿时令人羡慕的伙伴丹丹，并不是他们亲生的，是他们托人在一家医院抱来的弃婴。丹丹的父母并不是来我们村里来度假，而是来偷偷摸摸生孩子的。事情变得很复杂。为此，丹丹的父亲已经托人在寻找丹丹的亲生父母，到时候将丹丹送回他亲生父母身边，这样应该不至于违反相关的政策。热心的村长挺身而出，在这个紧要关头，他请示了镇里的领导，又征求丹丹父母的同意，当场宣布，让我家隔壁的半聋半瞎眼的婆子收养丹丹。这样，丹丹的父母生小孩就合情合理，我家隔壁那个半聋半瞎眼的婆子也有了依靠，不至于孤老终生。丹丹到我家隔壁那个半聋半瞎眼的婆子家里生活，经历了大约一个多月的煎熬，最终还是适应了。村里人对于丹丹的态度，也经历了几次较大的转变。几个月后，寒冷的冬季来临，没有任何的预兆，也没有痛苦的挣扎，她就那么躺在那张陈旧的床榻上，面露微笑，安详的离开了人世。丹丹戏剧性的又回到他父母身边。 直到某一天，热心村长组织了一次灭鼠行动，丹丹的问题才得以解决。丹丹因为误食伴有毒性猛烈的面包，当场毙命。没几天，丹丹的母亲在镇上的大医院如愿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重七斤九两。热心村长更是用心，花了十块钱，雇了一组乐队，吹吹打打的前去报喜。德高望重的镇长也来了，带领着镇上的领导前来祝福。丹丹的父亲十分感动，当场和德高望重的镇长签订了许多合作的项目，据说价值几十万。因为热心村长这些年的优异表现，再加上丹丹父亲的举荐，德高望重的镇长也当即指派热心村长到镇上工作，全面负责小镇上的计划生育工作。为了感谢我们村里人，丹丹的父母决定在村里再摆三天的流水席，并且给每家每户送五十元的红包钱。读完小说，不禁深深叹息。丹丹的死，不知道什么原因，文章没有交代，只能意会。但字里行间实际上也进行了交代，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村长的热心和能干，反衬出丹丹死得离奇。作品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娓娓而谈，如行云流水般飘逸。推荐赏析！【编辑：航帐】【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 102406】
1 楼 文友： 201 -10-24 18:4 :01 唉，就没有一个读者了？小孩不消化吃什么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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