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拜尔米吉提我们的母语

艾克拜尔 米吉提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但是，语言必须以其特定符号文字表述。世界上原本有6000多种语言，随着时光的推移，语言的数种正在逐渐减少，这是令人堪忧的现实。有时候，在世界的某一角落，随着一个老人的逝去，一种语言就会消失，时光就是这样残酷。还有一点，不是所有的语言都有相匹配的文字，所以，对操有自己语言的一些民族，用母语书写便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历史鸿沟。只得用第二种语言来写作，而非母语。这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一种语言的操用者，不仅需要文字的支撑，还得需要有以这种语言文字为内容的系统教育体系，源源不断地培养出精于这种语言特殊语法和词汇的人才，执笔写作的作家方会出现。而这一切的实现，则是以经济、社会、文化、法律的保障为先决条件的，否则难以企及。

我们知道，一个民族，在一条河的两岸，使用两种语言。这便是裕固族，古称黄头回鹘(撒里畏兀儿)，这个民族的语言，在河西为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河东为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千百年来便这么传承下来。可是今天，当现代化的步伐急速走到这里，对于这种语言延续或许真的带来了尖锐的挑战。裕固族作家基本在用汉语写作，由于宗教原因，出家人借用的是以藏语习诵佛经。而分为两个语族的母语，历史上虽以口耳相传方式产生过《尧熬尔来自西州哈卓》这样的叙事长诗和大量的民歌民间故事，但是今天，随着现代教育的普及和广播电视、互联、云计算的覆盖，民间文学想象的空间被基本吸附，对于一种历史上就没有文字的语言，真正的生存挑战已然开始。当然，通常的口语会话或许还会延续下去，但是，以这种语言为支撑的新的文学艺术创作，或许几无可能。这就是一种母语所面临的客观现实。

纳西族创造了 东巴文 和 哥巴文 两种古文字，而且至今还使用着这两种古文字，这在世界文字发展史上的确是个奇迹。但是， 东巴文 和 哥巴文 虽然传承下来，在今天仅限于少数学者专家研究使用，与纳西族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似乎隔膜。事实上，在旅游铺天盖地的时代，旅游业像温床一样滋生着泡沫式的 伪文化 现象，而 东巴文 和 哥巴文 才是货真价实的语言文字文化标识，恪守这一方天地。只是担心这样的母语文化，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成为语言文字的活化石。因为，除了历史上记载的 东巴经 ，由这两种文字创作的当代文学作品极为鲜见，纳西族作家几乎都在运用汉语创作。这是有文字的母语另一种真实处境。

同一个民族因生活在不同地域或者不同国度，虽然语言相同，但文字不同的现象也是客观存在。比如蒙古语，在内蒙古用的是旧蒙文(当然，在元朝时，元世祖忽必烈还推行过源自藏文的八思巴文)，在新疆蒙古族使用的是托忒蒙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评奖时，将托忒蒙文作为一种文字授奖)，而在蒙古国，使用的是基里尔字母。而现行蒙古文，要到晚期才形成和流行于民间。1648年，咱雅班第达(那木海札木苏)在畏兀儿式蒙古文基础上创造了适合卫拉特方言的托忒文，差不多与此同时，通行于其他地区的畏兀儿式蒙古文也发生了变化，形成了近代蒙古文。

这种现象在哈萨克语中也存在，我国的哈萨克族使用的是由阿拉伯文转换过来的老文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到八十年代初期，新疆的维吾尔、哈萨克族还推行过以拉丁字母为基础的新文字)。在前苏联时期，哈萨克族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一度改用过拉丁字母，到了四十年代，又重新推行基里尔(斯拉夫)字母。现今的哈萨克斯坦使用的便是基里尔字母(据信，将在2025年重新使用拉丁字母)，而在土耳其的哈萨克人使用的则是拉丁字母。同一种母语，由于文字的不同或更替，在不同文本之间便有了隔阂，需要转写成另一种文字才能沟通。这也是一个奇特的母语现实。

而在我国南方，彝族文字曾经在不同地区表述不同。通过建国以后六十多年的发展，这种差异已经消除。我国的傣族文字，与泰国的傣文是相同的，所以我国傣文文学作品走出边界也很受欢迎。而哈尼族、景颇族、傈僳族等民族，都有以拉丁字母为基础的试行文字，并有以这种试行文字为基础的文学创作活动，出版有图书期刊。我国少数民族人口最多的壮族，也有以拉丁字母为基础的试行文字，有壮语电视节目、期刊、出版物。但是，这些民族的创作主体，基本上使用汉语创作。

当然，用第二种语言写作，出现了许多成功的范例。在拉丁美洲原葡属殖民地和西属殖民地，已经造就出一大批世界级的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作家，其中，最为国人熟悉的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 马尔克斯便是其中之一。在印度等国产生了用英文写作的作家。在非洲等地也有用法语写作的作家。前苏联时期的吉尔吉斯作家钦吉斯 艾特玛托夫，是用俄文写作。在我国，一大批活跃于文坛的少数民族作家，都在用汉语写作。由于第二种语言的受众广泛，人口众多，作家作品的影响力空间自然要开阔得多。据统计，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有10种，它们依次是：汉语、英语、俄语、西班牙语、北印度语、阿拉伯语、葡萄牙语、孟加拉语、德语和日语。有19种语言使用人口各达5000万，总数约占全球人口的75%。就使用人数来说，汉语居首位；从分布面积而言，通用英语的国家达 4个。不过，有三分之二以上的语言没有文字。目前，有20余种语言已经不能对话，濒临消亡。

但是，人类历史上也有一些例外发生，比如希伯来语和希伯来文的死而复生。公元前70年，罗马人攻毁犹太人的都城耶路撒冷，自此犹太人被逐出家园流落世界各地，他们不得不使用寄居国的语言，以致希伯来语作为口语逐渐消失。所幸书面语言保留在《圣经》、死海古卷和大量犹太教法典及文献之中。这便是文字记载母语的另一种力量。直至近两千年后，在19世纪下半叶，出生在立陶宛的一位犹太青年埃里泽 本 耶胡达决心复活希伯来语。1879年，他发表论文《事关大局的问题》，提出在现代世俗世界同化压力下，犹太民族面临作为一个民族如何生存下去的重大问题，拥有共同的语言和共同的家园，才是犹太民族存在的必要条件。为了保证民族延续和民族复兴，犹太人必须重新学会希伯来语。

耶胡达决心从自身做起，在与其他犹太人交往时只说希伯来语。他的孩子成了近两千年来第一个以希伯来语作为母语开口说话的儿童。1884年，他开始发行一份周报，以进一步宣传他的思想。与此同时，为了证明消失的古语能够在现代社会重获新生，他着手编纂一部希伯来语字典，并不断充实词汇量。1890年12月，他组建了一个希伯来语委员会 即今希伯来语研究院前身 以推进犹太人重新说会希伯来语。

此后，耶胡达找到了一些志同道合者。他不仅要求他们使用希伯来语，还坚持要求让他们的子女把希伯来语作为母语来学。当时巴勒斯坦地区的犹太学校把希伯来语作为一种了解宗教和经书的古语来讲授，所以，耶胡达的要求对于他们影响甚微。不过，年轻的移民们急于开创一种崭新的生活，许多人乐于让孩子去学这种未曾实践过的语言。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巴勒斯坦地区全部使用希伯来语的幼儿园、中小学和专业学校已达64所。终于，入学的儿童把自己看成了希伯来语的继承者。192 年9月29日，英国托管当局承认希伯来语的地位： 阿拉伯语、英语和希伯来语为该地区的官方语言。 后来，希伯来语在以色列国建立(1948年5月)前后也经受过多次挑战，而且移民人口超过了原有居民人口，但是希伯来语作为存活语言的地位并未受到影响。有志者事竟成也，应当说，希伯来语的人为复活，在人类语言史上是一个奇迹。今天的希伯来语，与两千多年前的希伯来语竟然相通，这还要感谢对于一种母语的原初文字记载。

《蒙古秘史》的传承则又是一个奇迹。《蒙古秘史》是一部关于蒙古民族和北方草原民族的历史文化著作，翔实记载了成吉思汗家族、蒙古民族的崛起、及至窝阔台汗统治时期的历史，个别内容甚至涉及窝阔台汗以后的史实，以及有关北方草原民族的大量史料、传说、故事、风俗、习惯、词汇、谚语、歌谣等等，也是一部大量采用散文体和韵文体(诗体)语言叙述的古典文学名著。

《蒙古秘史》，又称《元朝秘史》，在《元史》中由蒙古语音译名为《脱卜赤颜》、《脱必赤颜》或《蒙古脱不赤颜》，汉译名为《国史》。沿传于今的《蒙古秘史》，最初由畏兀儿文书写而成，但在元朝时期只许皇室御览，密藏于金匮，未及传布民间。后经编纂《永乐大典》的明朝史家筛选，题名《元朝秘史》，作为蒙古语汉语对照本收进该《大典》的。这是一本由明朝四夷馆用汉字音写蒙古语原文的奇书，不仅逐词傍注汉译，音译择字自成一体，以在元朝六百年前河北地域的汉字方音，创制了一套严整的符号体系，译写《蒙古秘史》原文的古蒙古语音而成。由此保存了这本在元朝时期不肯示众的秘籍，直至后人由汉字标音记载恢复为蒙古语，并转译成多种语言。后来，西方学者从学术研究方便起见，在原有分卷分段基础上，对《元朝秘史》做了 学术分节 ，共282节，被学界按节编序沿用至今。而第一部蒙文转写的《蒙古秘史》，直到二十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在内蒙古出版。这便是一个失而复得，死而复生的文本。史实证明，无论用哪种文字记载，只要是文本存在，就可以还原一种母语范本，《蒙古秘史》便是一个生动的实例。

《古兰经》也是一部优美的阿拉伯语韵文体文学巨著。《古兰经》共分114章，其中麦加章为86章，麦地那章为28章，共6666句。它是在目不识丁的最后一个先知穆罕默德归真后，在四大哈利法时期，由四大哈里发之一的奥斯曼，将这些天启辑录成书。也就是说，当时产生了一些歧义，于是让后人根据记忆复述下来，转换成阿拉伯文文本。顺序便是以文本送到的时间先后为序。《古兰经》虽然到了近代才有了不同语种的译文，但是，吟诵时则必须以阿拉伯语发声。全世界大概有十六亿人信奉伊斯兰教，这又是另一道奇特的母语风景线。

现在通行的朝鲜文，创制于1444年1月。在此之前的朝鲜语，长期使用汉文记载，但存在言文不一现象。后又取汉字音义记录朝鲜语，史称 吏读文 ，但依然无法精确记录朝鲜语。李氏朝鲜建立后，至世宗朝()，为巩固政权，加强文治，创制 训民正音 民族文字，以便在百姓中推广使用。创制当初是由左向右自上而下纵写。而现在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和我国朝鲜族通行自左到右横写。韩国两种均可，当以自左至右横排为主。

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和我国朝鲜族先后于1948年和1954年取消夹用汉字，用纯朝鲜文。韩国迄今仍允许夹用一定数量的汉字。

日语复杂的书写系统包括了日语汉字(大多数的汉字又有音读及训读两种念法)、平假名、片假名三种文字系统，同时也可以以日语罗马字转写为拉丁字母。在语汇方面，除了自古传下来的和语外，还有由中国古代传入的汉字词，由各国传入的外来语的比例也逐渐增加。这就是另一种母语现象。

人类充满了幻想，世界语的创制与使用便是一个实证。1887年波兰犹太裔医生柴门霍夫博士(Lazarz Ludwik Zamenhof)在印欧语系基础上创立世界语，意在消除国际交往中的语言障碍，便于全世界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人们都能在人类大家庭亲如兄弟姐妹一样和睦共处。在现实世界中，世界语已经成为使用最为广泛的国际辅助语，全球150多个国家和地区都有世界语组织和兼用世界语者。

当然，历史上也有不同语言和文字的消亡，在我国就有契丹文、女真文、西夏文成为了一种历史现象。目前，除了极个别专家能够破解译读，已无人群使用。作为一种文字符号，古突厥文虽然只留在了阙特勤碑等碑文铭刻上，但是，使用突厥语族的族群有 个民族，人口将近两亿，不过，他们在分别使用着阿拉伯文、拉丁文、基里尔文、中文等不同文字。

有趣的是，在进入信息时代以后，人类所有的语言文字，统一由一个1和一个0编入程序。而在云计算时代，人类的所有言行都将纳入虚拟空间，这才是最为壮观的母语现象。

其实，任何一种语言的消失，都将是人类社会共同的损失。或许有一天，人们会鼓励那些最小的族群用自己的语言书写美丽的诗行，以留下人类社会共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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