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夫妻短篇小说

天黑了，他抱着宝在房间走动，“宝哎，天又黑了，一天又过掉了。”五个半月的宝在怀里睁着黑亮亮的眼睛，胖嘟嘟的脸，小嘴因为刚喂过橘子还咂巴着。

她在厨房煮奶糕，奶糕搅着搅着就稠了，本来书上说四五个月大才能兑加辅食，他们三个月不到就给宝兑了，两块钱一包的奶糕，当地食品厂产的，吃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宝长得很喜人。奶糕煮好就往奶瓶里灌了，兑上奶粉，有时加个蛋黄，搅匀——可别小看调奶，太婆有时来看宝，帮着调，老是调稀，宝宝一会儿尿布就湿了。她调呢，怕宝晚上尿多，总是调稠了，宝吸得费力，只吃半瓶便不肯吃。

他调得合适，不稠不稀，刚好。宝咕噜咕噜喝着，边用小手胡乱拍着奶瓶，像给自己打节拍，有时一气可喝掉一瓶，边喝就边睡了。不过，宝喂奶越来越折腾了，哼唧几声，眼睛滴溜转，不专心，有时喝小半瓶就挣扭着小身子不肯喝。她埋怨他，给宝吃杂了！东喂次橙子，西喂一次葡萄——这是宝最爱吃的水果，剥了皮的葡萄送到嘴边，宝可着劲吮，有几次没捏牢，葡萄呼噜一下就被吸进去了，连同葡萄籽儿，把他们吓得！好在宝又噗得把葡萄整个吐出来了。下回他们就牢牢捏住，葡萄又滑又溜，每回喂都费不少劲，但宝爱吃，费这点劲算啥呢？有回，他很高兴地告诉她，宝会吐葡萄籽了！因为有次喂完葡萄他在宝的小胖脖梗下发现了几粒葡萄仔儿，据此他觉得五个半月的宝自己会吐葡萄籽了，这让他们高兴不已。

等奶凉的空儿，她去阳台收尿片。一天下来，洗都洗不及，天阴，阳台两天下来挂满了尿片。冬天水冷，她有风湿，戴了橡胶手套，手仍隐隐作痛，指关节有些肿。他看见就要拿过来几把搓了，但她也心疼他，好歹六十几的人了，从早忙到晚，做饭洗碗，手皲得厉害，裂了小口子。她也裂了，用胶布缠着，到晚上就掉了，他骂她，不晓得多缠一点！他重剪了一条，替她在关节上缠了两圈，他不缠，“我这手，没事！”

他做晚饭，把宝搁车里，切胡萝卜时他举起来给宝宝看，宝哎，这是胡萝卜，小白兔爱吃的胡萝卜，宝也爱吃是不是？宝在车里挥小手，想去抓挂在车上的小猪——一只很小的，还没成人巴掌大的粉绒猪。宝没什么玩具，这只小猪不知哪个亲戚孩子落在家里的，宝喜欢。尽管后来添了几样玩具，小毛熊什么的，但一见这只猪，宝总格外激动，像见了什么要好的发小。

晚饭简单，很快做好了，胡萝卜炒油渣、青菜，一碗中午剩的海带肉汤，还有碟腌橘子皮。白炽灯有些昏暗，女儿在家时说了好多次要换，说这种光吃得人一点食欲没有，但总没换。他倒了杯谷酒，让宝坐在腿上，用肉汤拌了点饭，用小匙喂。宝真厉害，面条、饭，都会吃了，有时他用筷子沾点菜汤喂她，有次喂了粉条，搁了胡椒，第二顿热过后他忘了，宝一吃眼泪就呛出来了，小脸涨得通红，不过宝没哭出声。她骂他，什么记性！老糊涂了不是！他说，小孩子吃点辣有什么！其实他心里歉疚得不得了！她不在时，他还给宝宝郑重道了歉，“都是爷爷不好，爷老糊涂了，不记得粉条搁了胡椒，宝你莫怪啊！”，宝宝咧着没牙的嘴冲他笑，他知道，宝一点没生他的气呢。

晚饭，他们说起过几天该抱宝宝去打这月的疫苗了——那真是可怕的经历！防疫站远，上回去，天落着雨，风又大，他们打了车，一路上她的心都提着，码表跳一下她的心跳两下，好在城市不大，码表在１３块停住了，她大松了口气。

防疫站里鬼哭狼嚎，那些抱来打针的孩子尖叫着，哭着，护士满脸的不耐烦。宝不哭，她好奇地睁着眼睛，大约很少到这么闹热的地方，宝还挺高兴，冲生人笑。轮到宝打了，别的孩子杀猪一样挣扎，宝只在针头扎进小屁股后几秒才“叮”地哭了一声，很快止住，这让他们很欣慰，同时她又发愁，“你说她不会傻吧？咋打针都不晓得哭呢？是不是反应慢？”

“你才傻呢！你这人，啥事都爱往坏处想，咱宝的反应才不慢呢！我看她顶聪明！这里哪个孩子都比不上她！”他生气了，他最烦她唠叨，操心宝宝这里不对那儿不好。

她还想说什么，可宝从他肩膀冲她一咧嘴，她就笑了，真的，宝真是个好宝宝！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嘴往上扬，她觉得一天云都散了，哪怕再累，心里再搁着愁事。宝越长越好看了，笑起来胖嘟嘟的脸上两个酒窝，眼睛虽不是双眼皮，但黑，亮，有神，配上小鼻子小嘴，真是爱死人呢。

他想再问护士领药和下回打针的事，护士眼皮都不撂一下，像跟前没他这个人。他又问了遍，她眼皮还是没抬，他血一下涌上来，她忙把他拉到一边，他血压高，气不得，她上前陪着笑又问了遍，护士这回爱搭不理地吐了几个字，像吐得是金子，吐多了要给人占大便宜。她勉强听明白，拉他走了，劝他，“在这工作也不易，成天耳边这么鬼哭狼嚎的，哪有什么好心情？”他不吭声，依着他从前脾气早脸红脖子粗地发作了！可现在怀里抱着宝，她的小脑袋依着他，绒绒的，口水有时蹭到他脸上，他的心就软了，就什么都似乎可以原谅了。

晚饭后他洗碗，她喂宝宝奶，得抱到房里喂，客厅电视播着天气预报，宝宝一看电视就不好好吃，脑袋扭来扭去地盯着电视，抱到房间，宝快吃完时，响了，是女儿打来的，问宝乖不乖，她说，乖。吃奶呢。她问那头的女儿，吃了饭没？

刚吃，下了碗面。

她心中就不好过，在外头累一天，这么晚才吃一碗面！女儿大概听出她不好过，有些后悔顺嘴说吃了面，忙说，面里下了蛋和青菜呢。

怎么这么晚回呢？

快年关，公司忙得很，还有同事在加班呢。

她的心就又痛了下，女儿以前工作的地方她去过次，上回去接女儿回家时。一个大写字间被隔成一块块的，都是些和女儿年龄相仿的同事，家多在外地，桌上胡乱堆着快餐盒和方便面，那些东西能有多少营养？那些年轻人趴在电脑前，要么打，说什么信用证、CO、提单，全是她听不懂的词儿，他们脸色都不好，青黄着，像刚从一场梦魇中醒来，这要让做爹妈的见了该有多心疼呢！而女儿也和他们一样过着吧，成天忙到七八点回租房，原本挺圆的脸颊都陷下去了。

从开始，他们就不赞成女儿去南方打工，但女儿执意要去，她上班的印刷厂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她在的激光照排室有好几个都跳槽了，女儿也想走，说呆着没劲，有什么前途呢？她那些去了北京和南方的同学都发展得不错！当爹的他是不同意的，“你以为外头有金子捡？人家回来你看到的是风光，那些看不到的东西你怎知道？印刷厂不好可以再换个地方，好歹家在这儿，不会饿着冻着你！”

女儿很生气，“爸，你对我就这么点要求，不饿着冻着就行？那我上街摆个擦鞋摊油饼摊也饿不着呢！我偏去，我就不信我混不出个名堂！”，女儿想走还有个原因是为感情，毕业好几年，谈了两个都没成，年初谈了一个开头好好的，不知怎么又磕磕绊绊，那男人是电视台下面一个广告杂志的，认识时还挺体面，久了就露本性了，爱喝爱胡吹，尤其在女的面前，说和电视台的谁谁谁是哥们，哪个主持又是他干姐姐，实际他有多少能力她还不知道吗？没正经办成过一件事！她想和他断，男人不同意，说一定改，但从没见行动，连她生日那天还陪着一个扮得像火鸡的俗艳女孩去试镜——就那样要能当得了主持，电视台还有收视率？！女儿就烦了，和他三天两头吵，想索性一走了之，也懒得给他机会死缠硬磨。而且，她听说当年下铺的一个女同学在北京找了个家里颇有背景的对象，女儿愈觉得这个地方呆着也就这么大出息，工作也好，爱情也好，都见不着什么亮光。

女儿铁了心要走，他们也没法子，女儿看着随和但性子犟，像他，一旦犟上了那就用牛车也拉不回。女儿就去了南方，走的头晚他们一宿没睡，做妈的流了一晚泪，他们知道，女儿肯定要吃苦头的，他们养了她那么些年不了解她吗？犟不说，说话也老得罪人，遇上事又不爱和人说，自个心里憋曲着，还有，也不像别家女孩那般活泛，招人喜欢，叫她过年拎点东西去领导那走动下，跟杀她的头一样！这样的性格出去不要吃亏吗？而且女儿高考那年住校把胃给弄坏了，吃硬点，冷点的东西就痛，他们哪放得下心呢？

女儿还是走了。秋天走的，老沉的箱子，当妈的往里面硬塞了几个瓶罐，是女儿爱吃的酱腐乳，豆豉鱼之类，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女儿只搭下筷子，别吃多了！胃不舒服，女儿说，知道，我都快奔三了！

他们像这才想起女儿２７了，实际她看起来小上两三岁，直发，牛仔裤——女儿走时穿的那条裤子让她想起心里就酸，裤子是个什么品牌，因为后臀口袋破了打了4折，就这还要一百多块！女儿很高兴，也很满意，这牌子的牛仔裤是她一直想买没能买的，她说，这下好了！她把口袋细细补好，这是她最贵的一条牛仔裤，以前女儿的衣服都在些小店买，一般不超过六七十块，印刷厂就那些工资，够干什么呢？当然六七十块的衣服穿在女儿身上也挺好看。她从不问他们要钱，还常给他们买些东西，爹的鞋子，妈的衣服围巾，他们省俭了一辈子，衣柜里稍许体面些的东西多是女儿给买的，比方他的鞋，他脚宽，不易买鞋，也从不舍不得买好些的，她碰上品牌打折的就格外留心，有回碰上一个牌子断码搞特价，女儿给选了双软皮的，得意的不行。回来她说，你爸还不定穿得进呢！他那双脚跟锄头似的！女儿说，没问题，我比过了，我塞个拳头还松点爸就一准合脚！他试了下，果真，鞋子衬脚，走起来惬意。女儿还真知道他的脚有多宽！这双鞋他穿得爱惜，几乎很少穿，平日总穿那双磨秃了跟的灰茬茬旧鞋。

女儿走后他们一颗心揪着，悬着，每天看天气预报的重心也转移了，像是他们也搬去了那个城市，那里在建什么桥什么路，白菜多少钱一斤全和他们相关。刮风了，下雨了，要变天了，他们比女儿还先知道。女儿每周会打次回来，说这里啥都贵，钱不经用，他们尽量打过去，特意买了ＩＰ卡，每回要拨一长串号才能再拨长途，他们戴着老花镜认真拨，有时要拨几回才通。

女儿说她在一家公司上班了，公司做外销业务，就是在国内组织些库存类产品，然后联系些出口商与外方公司，女儿和那些年轻人要做的就是搜集大量信息，包括国内外的贸易站，比较价格，发布信息，联系工厂供应商和外方公司……公司老板是对湖南夫妻，是从老家外贸公司辞职出来的，来深圳八九年了，知道这里急着找工作的人多得是，底薪给得很抠，付了房租饭费剩的就不多，其他靠工作量和业务提成。

虽然女儿不说，他们也可以想见她的辛苦，但他们也没办法，他们能帮她什么呢？什么也帮不上，除了在里让她注意身体——就连这话，他们也知道是白说的，在外头闯荡的年轻人几个会顾惜自己的身子？但每回还是说。

就只有成日担着心，担心她受苦，担心她把身子弄坏了，担心她遇上不好的事——他们怕她也像邻居老蓝的女儿那样，找坏了男人。老蓝的女儿在职校学导游，一毕业就跟同学去了海南，半年后被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弄大了肚子，大了肚子才知道男人有老婆孩子，自杀没成，她就从旅行社辞职了。也不知干什么，钱寄回来不少，跟家里说提了公司业务经理，还准备买房！老蓝两口子蒙在鼓里，开头还高兴来着，跟邻居四处说女儿出息了，有年女儿回来过年，他们就发现不对了，女儿染了发纹了眉，说话走路都跟从前不一样了，老蓝老婆心眼多些，说家冷，同女儿去浴室洗澡，一瞧就发现女儿不是姑娘家的身体了，怎么个不是法？她跟老蓝说，我肚里生的我不知道？！

趁女儿洗澡查了她短信，看得心惊肉跳，脑血栓差点犯，可也晚了，老蓝女儿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当晚搬到宾馆去住了，次日回了海口。老蓝气肿了肺，人一下老了五六岁。

有了老蓝女儿这个教训，他们就揪着心了，女儿虽说没老蓝女儿长得招人，但也不差得太远，细鼻子细眼，有把黑亮亮的好头发。通时，他们就老旁敲侧击地问她没找对象吧，问多了，女儿烦了，没！哪有空！他们就放心了，他们总觉得，女儿大一天，就会多长一份心，少上一份当，但夜里睡不着想想，他们又担心女儿也不小了，听说大城市好多女人拖到三四十还单身，前阵子晚报上还登，上海有个公园定期举行大龄单身派对，呼啦啦要来几千人，而且多是女性——僧多粥少，能轮着什么稠点的端到手里？女儿要像那样可怎办？女人不比男人，越往后就越难找，到时没个人知冷知热说说话，他们能跟她一辈子吗？

他几乎睡不实觉，睡眠越来越短，上半夜两三点醒了就再睡不着，在黑暗里躺着，想些从前的事。想刚进厂那会，一顿他能就着咸菜吃一大搪瓷缸糙米饭，想别人把她介绍给他时，她还是个一笑爱捂嘴的姑娘，不漂亮但端庄，处半年就结婚了，婚后一个多月就有了女儿，小丫头好像还躺在摇床里冲他笑，那张床是他和徒弟邱毛一起用厂里旧杉板打的，刷了蓝漆，邱毛手巧，还在床头雕了两只兔子，女儿属兔。

共 14944 字 4 页 转到页 【编者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读这篇小说，心揪得紧紧的。小说开篇就设下了悬念：五个半月大的宝是谁的孩子？孩子的父母呢？随着情节的推进，文章的脉络慢慢清晰。老人的女人去南方打工，一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与人同居有了宝，面对男人把孩子打掉的要求，女儿终是不舍，生下了宝。但与男人的婚姻却遥遥无期。于是，善良的老夫妻，不顾自己身体不好、生活艰难，无怨无悔地担任起了照料着小外孙女的工作。小说重点刻画了老夫妻的操劳和对子女的牵挂。女儿外出打工，老人在家悬望，唯恐女儿在外吃亏；女儿出事后，老人表面生气实则心疼万分；照顾孙女不厌其烦，省吃俭用满足孩子的需求，睡不上个囫囵觉也心甘情愿；孙女生病，老人急需匆匆抱去医院，打车时的焦急、面对护士的谦卑令人心疼。小说对老人的心理揭示尤为细致。面冷心热，狠心地说着决绝的话，却把一切的担心和呵护付诸于行动。他对女儿的牵挂，对孙女的呵护都感人至深。小说情节曲折，内容极富生活气息，人物形象塑造鲜明生动，结构布局也别具匠心。佳作，荐阅。【：素心如玉】

1楼文友： 07:59:22 很精美的小说，欣赏拜读。

问好作者，祝创作愉快。

2楼文友： 1 : 0:59 作者用沉稳的笔调，把一对老夫妻哺育外孙的生活片段，有条不紊地展现给读者。这是珍爱女儿情愫的延续。孤独而平静的老年生活境况，由于外孙的到来，掀起了忙碌的波澜，由此生发了欢乐和甜蜜。面对难堪和无奈，一对老夫妻选择了接受，选择了承担，选择了担当。类似的生活，估计很多很多。我邻居就是如此，大致情节与作者所描述的差不多。

也许，这样的老夫妻，仅仅只是这个年龄段才有吧。80后90后00后们，到了小说中这对老夫妻年龄段，还会有如此的担当吗？也许有，也许没有。

那么，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作者没有表达，留给了读者自己去进行再创作。这是这篇作品最大的 所在。什么都说完了，不叫文学，那叫故事会。 我来过，我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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