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死鼓盆重释庄子故事

《警世通言》第二篇说的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庄周”路遇一位浑身缟素的妇人手执纨扇搧坟不止，那妇人解释：“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搧之。”因妇人坦诚，“庄周”并未当下斥责她薄情，甚至还帮妇人一起搧坟。临别时，妇人感谢他，送他一股银钗、一把纨扇。“庄周”没有收银钗，却收下了纨扇，怅然回家。之后的故事由“庄周”妻田氏撕碎纨扇开始急转直下、惊心动魄。“庄周”先诈死试妻，后家中灵堂上演田氏爱上前来吊唁的、号称“庄周”学生的楚王孙的闹剧。就在两人急不可耐要结婚时，楚王孙突然病倒，急需刚死之人的脑髓才能治疗，于是田氏劈棺欲取先夫之脑髓，“庄周”则离奇地在薄棺中复活，田氏最终羞愤自尽。故事到这里，真正令人拍案惊奇之处，已经不是开篇梦蝶的奇幻或者搧坟的凉薄，而是劈棺，直至“庄周”复活后势要逼死妻子的毫不通融，在妻子死后还鼓盆而歌，最后焚屋弃世，终成大道。

显而易见的缘故是，“庄周”其人有据可循，鼓盆而歌是典故里前置的结局。冯梦龙从来无意让老百姓理解庄子的超越哲学。就像民间惯性思维中，人一定要失恋或家破人亡才会出家向佛一样，冯梦龙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事端，以致小说人物“庄周”逐渐走向凡人理解不了的庄子，这就有了田氏之过，有了“庄周”的冷漠。《拯救与逍遥》中就曾质疑：“庄学的根本目标是否欲使人心成为石头？”庄学对于死亡的达观，显然具有甚高的境界，只是远超常情之外。正因如此，老百姓们解释不了庄子“妻死鼓盆”的典故，冯梦龙便锻造这个伪故事把剧情兜圆。我们唯一可以将田氏之死时“庄周”的反应联系起来看的，是庄子面对知己惠施之死时的沉痛，他同样看淡生死，但毕竟没有夸张到“鼓盆”。

细读文本时忽然想到，“庄周”为什么没有收妇人的银钗，却收下了纨扇，这个动作是冯梦龙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其实蛮有意思。事实上，“庄周”回家后的一系列反应都颇为可疑。类似于一名丈夫悻悻然回家后对自己妻子说起路上遇到的陌生女子，那人做了一件不仁义的事，他却不斥责、只是轻描淡写的感慨，甚至还带回了礼物，盯着作为礼物的纨扇边看边感慨。田氏的反应也颇为日常，她自然是不爽的，但不敢骂丈夫，只好对着天空把那个陌生女子骂得狗血淋头，又夸了自己一番，最后把那个礼物撕碎了。

在我看来，这对极品夫妇的感情本来就很不正常。但最终导致惨剧发生的，却是田氏撕扇的动作。在“庄周”诈死之前，田氏除了有点不解风情之外，其实并无过失。她的敏感，也不是完全无事生非，她已是“庄周”第三个老婆，且旁人早就“称其薄德”。在田氏看来，“庄周”路遇寡妇是一件不太妙的事，她出于原配天赋的警觉，两人因此“淘了一场气”。“淘气”这一说法其实很有意味，田氏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因此而死。“纨扇”像是一个信物，但又不确切直指“庄周”与寡妇的因缘。“庄周”妻子心有醋意，索性“淘气”地毁了它。但可惜的是，“庄周”对这种夫妻间的“醋意”调情是不领情的，“纨扇”搧亡夫这一细节确凿，确立了“纨扇”作为一种嘲讽夫妻关系的重要道具，强化了戏剧冲突。“纨扇”那么甜美，象征爱情，又致命地摧毁了爱情，它的出现与消失，就像是一个厄运的信号，总要有人因它而死。

在“三言”里，几乎所有的莫名其妙出现在路上的女子或男子，都是祸端的前兆。实际上，刘祥光在《婢妾、女鬼和宋代士人的焦虑》一文中就提到，早在唐宋故事里，路上出现的身份不明的女子，就预示了男主人公悲惨命运的开始。这有一点像是《西游记》里示弱求帮助的妖精，带着诱惑的意思。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无论是那位从天而降的搧坟妇人，还是后来软弱、貌美的楚王孙都属于这一类惯性的叙事符码。搧坟妇人递出的银钗，从头发里摘下，是有“结发盟约”的邀请之喻，但“庄周”拒绝了。纨扇的功能，则在于加速坟上的土变干，以至于妇人可以再嫁，加速的是“守节”的时间。

在冯梦龙的小说世界里，寡妇再嫁从来不是问题。明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带来了个性解放，《金瓶梅》里众多妇女的改嫁，似乎在性放纵中，表现着商业社会务实的准则。但像孟玉楼的改嫁，姑妈杨氏提出的“少女嫩妇的……不叫她嫁人，留着她做什么”。和劈开亡夫脑髓拯救新欢一样，有一点现代器官移植的味道，是被商业精神摧毁的旧的人伦秩序。但问题在于，寡妇多久后再嫁，这种民间的关切本身也是很严酷的，并不比理学家带给寡妇的压力小。

这里的“时间”问题，或者说田氏的时间问题，在她撕碎纨扇时就被取消了，她要比搧坟妇人更抓紧时间，更务实高效。田氏努力追求爱情的举动，在“三言”中之所以没有像璩秀秀一样虽死犹荣，得到世人的同情，就在于她的“快”超越了民众的心理承受能力。冯梦龙深知这个时间的尺度，“三言”里说来说去说得最好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纠葛、尺度以及人的处境与悬置的道德之间的矛盾。且十分吊诡的是，冯梦龙往往把商人都写得很好，却把知识分子都写得铁石心肠。

（实习：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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